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时,怒江边的帐篷里已经有了动静。
王建国掀开睡袋坐起身,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帐篷里还睡着三个年轻技术员,小李蜷在睡袋里,嘴角还挂着口水——昨晚他们修改方案到凌晨四点,才勉强睡了两个小时。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老花镜。他走出帐篷,江边的晨风带着湿冷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远处的怒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奔腾咆哮,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
他走到简易工作台前,摊开昨晚完成的图纸。图纸上那条新画的红色线路,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起来。八百米的绕行,意味着要多挖二十万方土石,增加一千多万投资,工期延长两个月。这个决定做得不容易。
身后传来脚步声。小李揉着眼睛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刚冲的速溶咖啡。“王总,您起这么早。”
“睡不着。”王建国接过咖啡,滚烫的液体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我在想,咱们这个新方案,林书记会不会批。”
小李在他旁边坐下,也看向图纸:“王总,我觉得林书记会理解。安全第一,这是您常说的。”
“话是这么说。”王建国叹了口气,“但一千多万啊,够建两所乡村小学了。工期延长两个月,木古村的老百姓就得多等两个月。你知道两个月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今年新采的春茶,还是得靠马驮人背,卖不上好价钱;意味着再有孩子生病,还是得抬着翻山。”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小李沉默了,只是低头喝着咖啡。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王建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准备出发吧。今天去省里汇报,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
上午八点,春城省委大楼。
林枫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岩温省长早早到了,眼圈有些发黑,但精神头很足。省交通厅长、财政厅长、发改委主任也都来了,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文件。
“人都到齐了?”林枫看看表,“王总工程师应该快到了。在他来之前,我们先说说其他事。”
他看向岩温:“省长,昨天你跑了三个县,建材供应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岩温翻开笔记本:“不是一般的严重。边境二十五县市同时开工,水泥、钢筋、沥青的需求量是平时的五倍以上。本地企业产能有限,从外地调运,运输成本增加百分之三十不说,时间也来不及。我算了算,如果按照现在的进度,下个月至少有二十个项目要停工待料。”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起来。停工待料,这是工程建设的大忌。一旦停下来,工人要遣散,设备要闲置,士气要受影响,再想启动就难了。
“解决方案?”林枫问得直接。
“我昨晚想了三个。”岩温说,“第一,紧急启动本省三家水泥厂的技改扩能,政府给予补贴,让他们在两个月内把产能提上来;第二,协调铁路部门,开通建材运输专列,从广西、贵州调货;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顿了顿,“调整施工节奏,不要所有项目齐头并进,分出轻重缓急,先保重点工程、民生工程。”
林枫沉思片刻:“这三个方案都可行。但第三点要慎重,哪些是重点,哪些可以缓一缓,要科学论证,不能拍脑袋。老百姓都眼巴巴看着,哪个项目缓了,都会有人说闲话。”
“我来组织论证。”岩温立刻接话,“今天下午就成立专家小组,三天内拿出分类方案。”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马文远领着王建国进来,老工程师手里抱着厚厚一沓图纸,衣服上还沾着露水和泥土的痕迹。
“王总,辛苦了。”林枫起身相迎,“听说你们在怒江边扎了三天了?”
王建国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林书记,我这一身土……”
“土怕什么?我们干的本来就是接地气的活。”林枫示意他坐下,“来,说说你们的新方案。”
王建国把图纸摊开在会议桌上,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他从地质构造讲到施工风险,从技术难点讲到安全系数,说得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最后,他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数字:“……所以,新方案要增加投资一千二百六十万,工期延长两个月。”
说完,他低下头,等着挨批评。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声音。
林枫站起身,走到图纸前,俯身仔细看了很久。他的手指在图纸上那条新画的红色线路上缓缓移动,像是在触摸一条真实的道路。过了足足三分钟,他直起身,看向王建国:
“王总,这一千二百六十万,值不值?”
王建国猛地抬头:“值!绝对值!林书记,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我是干了一辈子工程的人,我看过太多因为省小钱、赶工期最后出事的案例。这条路要管一百年,安全就是最大的效益!”
“那工期延长两个月,木古村的老百姓要多等两个月,这个代价呢?”林枫又问。
王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林书记,这个我也想过。但是……但是如果路修得不安全,将来出了事,那代价更大。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老工程师的眼圈红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发抖。
林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总,你做得对。一千二百六十万,买一百年的安全,值。两个月,等一条安全的路,也值。”
他转向财政厅长:“老李,这笔钱,从预备金里出。今天下午就办手续。”
又看向岩温:“省长,工期调整的事情,你协调一下。木古村那边,我亲自去解释。”
最后,他重新看向王建国,郑重地说:“王总,谢谢你。谢谢你为这条路,为这条路上将来要走的千千万万人,守住了一个工程师的良心。”
王建国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他用力抹了把脸,挺直腰板:“林书记,您放心。这条路,我一定给您修成样板工程、放心工程!要是出一丁点问题,我王建国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林枫笑了,“我要你把这条路修好,将来还要修更多的路。去吧,抓紧时间,该开工开工,该采购采购。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
王建国抱着图纸离开时,脚步是轻快的,背挺得笔直。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对着林枫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中午十二点,木古村。
扎西顿珠老支书正在村口的工地上和村民们一起吃饭。大家端着饭碗,蹲在刚平整出来的路基旁,简单的饭菜——米饭、腌菜、一盆青菜汤,但吃得格外香。
“老支书!”村里的年轻人岩兴从山坡上跑下来,气喘吁吁,“省里来电话了,说林书记下午要来!”
“什么?”扎西顿珠端着饭碗站起来,“林书记要来?什么时候?”
“说是下午两点左右到,让咱们不用准备,他就是来看看工程进度。”
村民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林书记真来?”“是不是路有什么问题?”“是不是要加快进度?”
扎西顿珠摆摆手让大家安静:“都别瞎猜。林书记要来,那是关心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把工地收拾整齐,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话虽这么说,老人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他想起昨天测量队的人说,悬崖那段可能要改方案,是不是因为这个?如果真要改方案,工期会不会拖?路还能不能按时修通?
下午两点十分,林枫的车队出现在村口。没有警车开道,没有前呼后拥,就三辆普通的越野车。林枫下车时,穿着和上次一样的深色夹克,裤脚上沾着灰。
“老支书,又见面了。”林枫笑着握住扎西顿珠的手。
“林书记,您怎么又跑这么远……”老人心里暖暖的,但更多的是忐忑。
林枫没有寒暄,直接走向工地:“走,带我去看看你们干的活。”
工地上,村民们正在搬运石料、平整路基。看到林枫来了,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围拢过来。林枫挨个和大家打招呼,问名字,问家里情况,问在工地上干活累不累。他还特意走到九十岁的阿普老人面前,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还来帮忙,辛苦了。”
阿普老人激动得嘴唇直哆嗦:“不辛苦,不辛苦!林书记,我就想着,在我闭眼之前,能看到这条路修通,能看到村里的娃娃们走着好路去上学……”
林枫的眼眶也有些发热。他直起身,面向所有村民:“乡亲们,我今天来,是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咱们这条路,可能要调整一下方案。”
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大家别急,听我慢慢说。”林枫提高声音,“负责设计的工程师发现,悬崖那段的地质条件比预想的复杂。如果按原方案修,有安全隐患。为了安全,需要调整线路,绕开危险地段。”
“那要绕多远?”有人问。
“八百米。”林枫如实回答,“工期要延长两个月,投资也要增加。”
人群中一阵沉默。两个月,对等待了太久的老百姓来说,太长了。
岩甩第一个站出来:“林书记,安全第一。我们等得起!我媳妇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对,安全第一!”更多的声音响起,“我们等得起!”
扎西顿珠老支书走到林枫面前,深深吸了口气:“林书记,您说实话,是不是因为钱不够?要是钱不够,我们全村人可以捐款!我把我攒了一辈子的三万块钱全拿出来!”
“我出五千!”
“我出一万!”
“我家里还有两头猪,卖了能凑八千!”
村民们激动起来,纷纷喊着要捐款。林枫的眼眶彻底红了。他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乡亲们,谢谢大家!钱的事,省里已经解决了,不用大家捐一分钱!我今天来,就是要亲口告诉大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这条路一定要修,而且一定要修成最安全、最结实的路!我们修路,不是为了政绩,是为了让子孙后代都能平平安安地走!大家说,对不对?”
“对——”山谷里回荡着上百人的呐喊。
林枫从马文远手里接过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图纸。“这是新的设计方案,我带来了。老支书,咱们找个地方,我给大家讲讲新路线怎么走。”
在村祠堂前的空地上,林枫把图纸铺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用石头压住四角。村民们围成一圈,他蹲在地上,指着图纸一点一点讲解:“这里,原来要打隧道,现在改成架桥……这里,绕开断裂带……这里,加固边坡……”
他讲得很仔细,用的是老百姓能听懂的语言。村民们听得更仔细,不时有人提出问题,林枫一一解答。夕阳西下时,讲解才结束。村民们散去时,个个心里都踏实了——他们知道了为什么要改方案,知道了新路线怎么走,更知道了,政府没有糊弄他们,是在真心实意为他们着想。
林枫没有急着走。他让扎西顿珠带着,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正在建设的茶叶加工厂工地,看了新打的水井,看了村小刚刚粉刷过的教室。最后,他来到阿月家。
小姑娘正在院子里写作业,看到林枫,惊喜地跳起来:“林书记!”
“阿月,作业写完了吗?”林枫笑着问。
“快写完了!”阿月把作业本递过来,“林书记,您看,这是我写的作文——《我的家乡和光明路》。”
林枫接过本子,认真看起来。作文不长,但字迹工整,情感真挚:“……从前的路又窄又陡,爷爷说那是马帮踩出来的。现在的路又宽又平,是党和政府给我们修的。等路修通了,我要第一个走上这条路,去镇上读中学,学很多很多知识,然后回来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
看着看着,林枫的眼睛又湿润了。他把本子还给阿月,摸摸她的头:“阿月,写得真好。你要记住今天写的这些话,将来一定要实现。”
“我一定会的!”阿月用力点头,“林书记,等路修通了,您一定要再来!我给您带路,带您去看我们村最美的茶园!”
“好,一言为定!”
离开木古村时,已经是傍晚。车子驶出村口,林枫回头望去,村祠堂前的空地上,村民们还聚在那里,借着夕阳的余晖,围着那张图纸讨论着什么。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新修的路基上,仿佛已经踏上了那条尚未完全成型的道路。
晚上八点,瑞丽边境贸易区建设指挥部。
周明华没有回家,他还在办公室里。桌上摊着安置小区的规划图,旁边是岩保老人下午送来的新编的竹篮——篮子里装着十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周书记,您辛苦。鸡蛋趁热吃。”
他拿起一个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还是温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门被敲响了。杨帆探进头来:“周书记,吴温吞老板来了,说想和您谈谈。”
“快请。”
吴温吞走进来,今天他换了一身西装,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周书记,这么晚还打扰您。”
“不打扰,吴老板请坐。”周明华起身相迎,“这么晚过来,有事?”
吴温吞坐下,搓了搓手:“周书记,我是来跟您说个事。今天下午,我跟几个在瑞丽做生意的缅甸朋友商量了,我们想联合投资,在新贸易区建一个‘中缅特色商品展销中心’。”
周明华眼睛一亮:“具体说说?”
“我们算过了,如果建一个五千平方米的展销中心,可以集中展示两国的特色商品——中国的茶叶、药材、工艺品,缅甸的翡翠、红木、农产品。统一管理,统一营销,打造品牌。”吴温吞越说越激动,“这样既方便顾客选购,也能提升商品的附加值。我们初步打算投资三千万,政府如果能给一些政策支持,我们可以再追加。”
周明华迅速在心里盘算着。三千万,对瑞丽来说不是小数目。更重要的是,这个展销中心一旦建成,将成为中缅经贸合作的新标杆,对提升边境贸易的层次和水平有重要意义。
“政策支持没问题。”他当即表态,“土地可以优惠出让,税收可以减免,手续可以特事特办。但吴老板,我有一个要求——”
“您说。”
“这个展销中心,要优先招聘安置区的居民,特别是那些需要就业的困难家庭。工资待遇不能低于市场平均水平,要签正规劳动合同,要交社保。”
吴温吞笑了:“周书记,这个您不说我们也会做。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员工稳定了,生意才能长久。岩保大叔的手艺,玛努大婶的米线,我们都想请进展销中心呢!”
两人相视而笑。周明华起身,握住吴温吞的手:“吴老板,谢谢你。谢谢你相信瑞丽,谢谢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建设这片土地。”
“应该我谢您。”吴温吞真诚地说,“周书记,我在瑞丽做了二十多年生意,见过的干部不少。但像您这样,真心为我们着想,真心想把事情办好的,不多。您放心,这个展销中心,我们一定把它做成精品,做成样板!”
送走吴温吞,周明华走到窗前。窗外,贸易区工地的灯火通明,夜班工人正在紧张施工。更远处,那片棚户区还亮着零星灯火,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昏暗、孤寂。那里有了希望,有了盼头。
他拿起手机,给林枫发了条短信:“林书记,报告一个好消息。缅甸商人吴温吞联合投资建设中缅特色商品展销中心,投资三千万,可解决两百个就业岗位。边境经贸合作,迈出实质性一步。”
几分钟后,林枫回复:“好!代我向吴老板致谢。记住,合作要双赢,发展要共享。”
周明华看着短信,笑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在边境的坚守,值了。
深夜十一点,春城省委大楼。
林枫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刚刚审阅完一份文件——是关于在边境地区实施“乡村医生培训计划”的方案。按照这个方案,未来三年,将为每个边境村寨培训至少一名合格的乡村医生,配备基本的医疗设备,实现“小病不出村,大病及时转”。
他在文件上签了字,合上文件夹。走到窗前,看着这座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市。
今天一天,他看到了太多:看到王建国那样的老工程师,为一千多万的投资辗转难眠;看到扎西顿珠那样的老支书,愿意拿出毕生积蓄修路;看到岩温那样的省长,为建材供应彻夜奔走;看到周明华那样的市委书记,坐在老百姓的小板凳上听心声;看到吴温吞那样的外国商人,愿意投资三千万共建家园;更看到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为了一个更好的明天,在默默地流汗、默默地付出。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中国的基层,这就是中国的力量。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弹出一条微信。是妻子沈青云发来的:“还在办公室?窗台上的茉莉开了,你上周说想看的第一朵。”
文字下面附了张照片。家里书房窗台上那盆茉莉,在台灯暖光下绽开了一朵洁白,花瓣上还带着水珠。林枫认得那个青瓷花盆,是他和青云结婚那年从景德镇带回来的,盆身有道细小裂纹,青云一直舍不得换。
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打字回复:“真开了。可惜闻不到香味。”
消息几乎秒回:“给你留着。阿月家送的茶叶我尝了,确实清甜。孩子这两天念叨,说寒假想来滇南写生。”
想起女儿林念清去年夏天在怒江边画的那沓速写,林枫眼里有了笑意:“想来就来。这边天亮得晚,适合她这夜猫子。你膝盖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变天有点酸。你药按时吃了没?”
林枫看了眼桌上那板吃了一半的降压药,老老实实回复:“今天忘了,这就吃。”
“林大书记,你管四千多万人,也得有个人管管你。”后面跟了个摇头的表情,“早点休息,茉莉我给你浇水。”
没有追问工作,没有叮嘱大道理。只是窗台的花,孩子的寒假,彼此的旧疾。这些琐碎如溪流的对话,才是生活最真实的堤岸。
林枫放下手机,从抽屉里取出药片,就着凉透的茶水服下。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但远方的边境线上,还有无数盏灯亮着。
那些灯光下,有工程师在计算数据,有干部在研究方案,有工人在浇筑混凝土,有老师在批改作业,有医生在守护病患,有母亲在哄孩子入睡……也有他的妻子在给一盆茉莉浇水,等待一个归期未定的旅人。
一灯如豆,可照一室;万灯如昼,可耀山河。
而林枫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让这些灯光更亮,让这些灯光下的人们,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希望——这其中包括他的家人,更包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家人。
夜深了。他关掉台灯,却没有立即离开。
黑暗中,他仿佛闻到了千里之外那朵茉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