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木古村的薄雾还没散尽,村口已经聚集了百十号人。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晨风带着寒意,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那是从心底透出来的热气。
扎西顿珠老支书站在一块新立的石碑前。石碑是用村后山开采的青石打磨的,石匠岩伦带着两个徒弟干了三天三夜,把石头表面磨得能照见人影。碑上用汉文和傈僳文刻着两行字:“光明路二期工程起点——木古村至勐拉镇段,全长三十七公里,公元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五日奠基。”
老人手里拿着一把系着红绸的铁锹,手有些微微发颤。不是冷,是激动。他转过头,看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村里能走动的男人女人几乎都来了,连七八岁的娃娃都牵着大人的衣角,睁着好奇的眼睛。九十岁的阿普老人被孙子搀着,站在最前排,浑浊的眼睛望着石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乡亲们,”老人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了林间的鸟雀,“今天,咱们要开始修一段新路了。这段路,要从咱们村口,一直修到勐拉镇上!”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勐拉镇,那是很多村民一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三十七公里,在山里人心里是个遥远的概念——走路要一天一夜,骑马要大半天,就算坐拖拉机,也得颠簸三四个小时。
“这条路修通了,”扎西顿珠继续说,声音渐渐高起来,“咱们的茶叶就能直接拉到镇上卖,一斤能多卖五块钱!娃娃们去镇上读书,就不用天不亮起床、翻三座山、蹚两条河。家里老人有个急病,救护车就能直接开到村口!去年岩甩媳妇难产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岩甩站在人群里,这个三十岁的汉子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用力抹了把脸,背挺得更直了些。
老人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大多被山风和烈日刻满了皱纹,但眼睛里都有光。“可是修路不容易。要开山,要架桥,要流汗,说不定还要流血。省里给了钱,给了机器,但活还得咱们自己干。愿意干的,往前走一步!”
话音落地,人群沉默了几秒钟。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岩甩。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站到了石碑前,转身面向乡亲们,黝黑的脸上神情坚毅。
接着是阿月。小姑娘今天特意扎了两条麻花辫,系着红头绳。她牵着爷爷扎西顿珠的手,一起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是村里的老石匠岩伦——他的大拇指少了一截,那是二十年前采石时被砸掉的,但此刻他举起了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站到了岩甩身边。
赶马人阿福牵着家里唯一的那匹老马来了,马背上驮着修路的工具;采茶女玉香带着十几个姐妹,她们的手因常年采茶而染上了洗不掉的青绿色,但此刻这些手紧紧握在一起;连村里最懒散的岩三——那个平时喝醉了就躺在路边晒太阳的中年汉子,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嘴里嘟囔着:“我、我也能干点啥……”
人群像潮水般,缓缓向前涌动。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最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站到了石碑前。
九十岁的阿普老人挣开孙子的搀扶,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他走到石碑前,枯瘦的手摸了摸冰凉的石头,抬起头看着扎西顿珠:“我修不动路了,但我能给大家烧水、送饭。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为子孙后代尽一份力!”
扎西顿珠的眼眶红了。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铁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两个字:“开工!”
“开工——”山谷里回荡着百十号人的呐喊。
第一锹土被掀起来时,太阳刚好跃出东山。金色的阳光洒在石碑上,洒在每一张淌着汗水的脸上,洒在这片沉寂了千百年的土地上。
同一时间,三百公里外,瑞丽市姐告边境贸易区。
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一堵老旧的围墙轰然倒塌。尘烟腾起十几米高,在晨光中形成一道土黄色的幕墙。尘烟散尽后,露出墙后一片荒芜的空地——这里原本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边民互市点,后来逐渐废弃,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碎砖烂瓦、生锈的铁皮、朽烂的木材堆得到处都是,几只野猫从废墟中惊惶窜出。
瑞丽市委书记周明华站在废墟前,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规划图。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裤脚和皮鞋上沾满了灰尘。这位四十八岁的市委书记已经在边境工作了二十多年,从办事员干到市委书记,脸上被亚热带的阳光晒成了古铜色,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
他的身边围着十几个人:商务局长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手里拿着计算器不停地按着;海关关长穿着笔挺的制服,眉头紧锁;边防检查站站长是个黝黑的汉子,腰板挺得像标枪;还有三个皮肤黝黑的缅甸商人,穿着传统的笼基,脚上是人字拖。
“各位看,”周明华的手在规划图上划过,指尖因为长期翻看图纸而有些粗糙,“这里,将建成一个五千平方米的现代化边贸大厅。里面设检验检疫区、报关服务区、结算中心、商品展示区。旁边配套仓储物流中心,还有跨境电子商务平台。”
他转向那三个缅甸商人,用不太熟练的缅语夹杂着汉语说:“以后你们的翡翠、红木、水果,可以直接在这里交易。手续一站式办理,货款当天结算。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货物要倒好几手,钱要等好几天。”
为首的缅甸商人吴温吞仔细看着规划图,又看了看眼前这片刚刚清空的场地。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瑞丽做了二十多年翡翠生意,能说一口流利的云南方言。“周书记,规划很好。但是——”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些人家怎么办?”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二十几户人家沿着边境线搭建的简易房屋,像贴在大地上的补丁。有些是竹楼,竹篾墙壁已经发黑;有些是石棉瓦房,瓦片残缺不全;最边上的一间甚至是用废旧集装箱改装的,锈迹斑斑。那里晾晒着衣服——有小孩的背心,有女人的筒裙,有男人的工装;有孩子在奔跑嬉戏;有老人在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手里编着竹筐;还有炊烟从几户人家升起,是准备做早饭了。
那是历史遗留问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边民在边境线附近搭建了临时住所,后来就住了下来。他们中有的有中国户籍,有的是缅甸籍但长期在此生活,情况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周明华沉默了片刻。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但每次看到这片棚户区,心里还是会堵得慌。他转身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把登记册拿来。”
一本厚厚的册子递到他手中。册子的封面已经磨破了边,里面的纸张也因为反复翻阅而起了毛边。周明华翻开,一页一页地念,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的空气中很清晰:
“岩保,六十二岁,中国籍,住在这里三十八年,以编竹器为生。女儿嫁到腾冲,儿子在广东打工,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有高血压,药不能断。”
“玛努,五十八岁,缅甸籍,住在这里三十一年,丈夫十年前在矿上事故去世,独自抚养两个孙子,靠卖米线糊口。大孙子在瑞丽读初中,成绩很好。”
“岩三,四十七岁,双重身份,在中国这边做小生意,在缅甸那边有土地,每天往返。妻子是缅甸人,在老家照顾老人。有三个孩子,两个在中国读书,一个在缅甸。”
“玉恩,三十九岁,中国籍,丈夫吸毒去世后独自带女儿生活。在贸易区打零工,收入不稳定。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定期复查。”
他一连念了十几户的情况,每念一户,就抬头看看那片棚户区,仿佛能透过简陋的房屋,看到里面一个个具体的人生——岩保那双因常年编竹而变形的手,玛努凌晨三点就起来熬汤的背影,岩三每天在边境线上来回奔波的脚步,玉恩抱着女儿去医院的焦急眼神……
念完了,他把登记册合上,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册子很旧了,但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他抬起头,看向吴温吞:“吴老板,你问得好。这些人怎么办,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他招招手,一个年轻干部跑过来。小伙子叫杨帆,是市委办新来的选调生,戴着黑框眼镜,脸上还带着学生气。“小杨,安置方案出来了吗?”
“出来了周书记。”杨帆递上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我们做了三个方案:一是在贸易区附近建安置小区,成本高但彻底;二是在原址附近升级改造,保留他们的生活圈但影响规划;三是货币补偿,让他们自己选择去向。”
周明华接过文件,翻了翻,摇摇头:“纸上谈兵。”他把文件递还给杨帆,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杨,你记住,做群众工作,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换位思考。你写的这些方案都很好,但少了最重要的东西——人心。”
他看着那片棚户区,晨光中,有扇门开了,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盆水出来,泼在门口的空地上。“走,我们去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棚户区里,二十几户人家已经聚在了一起。消息传得快,大家都知道市委书记来了,可能要谈拆迁的事。人们脸上有不安,有担忧,有期待,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看到周明华带着一群人走过来,大家显得有些紧张。妇女们把孩子们往后拉,男人们下意识地往前站了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推举出来说话——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岩保。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脚上是自己编的草鞋,手里还拿着一个没编完的竹篮。他走到周明华面前,腰有些佝偻,但努力挺直了。
“书记,我们听说这里要拆?”岩保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害怕,是那种长期生活在边缘的人面对权力时本能的紧张,“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去哪儿啊?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八年,这竹楼的一根竹子、一块篾片,都是我亲手弄的……”
周明华没有直接回答。他左右看了看,搬起墙角一个倒扣着的小板凳——那是岩保平时编竹器时坐的,凳面磨得光滑发亮。他把小板凳放在地上,自己坐下了,又指了指旁边另一张小凳:“岩保大叔,您也坐。咱们坐着说。”
岩保愣住了。他活了六十二年,见过不少干部,但市委书记坐在他的破板凳上和他说话,这是第一次。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双手不安地搓着膝盖。
“岩保大叔,您在这里住了三十八年了吧?”周明华的语气很平常,像在拉家常。
“三十八年零四个月。”岩保记得很清楚,“一九七三年来的,那会儿这里还是荒地,我砍竹子搭了个棚子,后来慢慢盖成了竹楼。”
“您编的竹器,我见过。”周明华诚恳地说,“上次省里开民族工艺品展销会,您的竹篮得了一等奖。我岳父也喜欢竹编,他说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能编得像您这么好的,整个滇南找不出五个。”
岩保的眼睛亮了一下,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书记您也懂竹编?”
“我不懂,但我敬重手艺人。”周明华说,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变形的手上——指节粗大,布满老茧,还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我岳父说,编竹的人,手要巧,心要静,眼要准。一编就是一天,腰酸背痛,不容易。”
岩保的眼圈突然红了。他这辈子听过很多话,有人夸他手艺好,有人嫌他竹器卖得贵,但从没有人说过“不容易”这三个字。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
“大叔,如果给您一个铺面,就在新的边贸大厅里,专门卖您编的竹器,您觉得怎么样?”周明华继续说,“铺面不大,但位置好,有玻璃柜台,有灯光照着,您的竹器摆在里面,一定好看。”
岩保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他这辈子都在路边摆摊,晴天晒,雨天淋,竹器上总是落一层灰。有个正经铺面,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不只是铺面。”周明华的声音更温和了,“我们还打算开一个手工艺传承工作室,请您这样的老手艺人带徒弟。政府给补贴,您教一个徒弟,每个月多一千块钱补助。徒弟学成了,作品卖的钱,您还能抽成。这门手艺,不能失传了。”
他又看向站在人群里的玛努。这位缅甸老妇人双手绞着围裙,紧张地看着他。“玛努大婶,新贸易区规划了美食区。给您一个标准化摊位,三米长,水电燃气全通,有排烟设备,卫生达标,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在路边支个灶,风吹雨淋的。您愿意吗?”
玛努张了张嘴,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她用手背去擦,越擦越多。“我……我一个缅甸人,也能有摊位?我、我没有身份证,只有边民证……”
“能。”周明华说得斩钉截铁,“只要您合法经营,遵纪守法,我们一视同仁。边民证我们帮您升级,办理正规的经营许可证。您的两个孙子,上学的问题我们也协调好了,就在瑞丽二中,和本地孩子一样待遇。”
玛努“哇”的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旁边几个妇女赶紧去扶她,自己也跟着抹眼泪。
周明华站起身,面向所有人。晨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提高了声音,但语气依然诚恳:
“乡亲们,今天我来,不是要赶大家走,是要请大家一起建设一个新的家园。新的安置小区已经在规划中,离这里不到一公里,是政府划拨的专门用地。楼房不高,就六层,但有电梯,水电卫浴齐全,孩子们有游乐场,老人们有活动中心。愿意继续做生意的,贸易区里有摊位、有铺面,租金第一年全免,第二年减半。愿意学新技能的,政府组织免费培训——电工、焊工、厨师、导游,想学什么,我们就教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这些脸大多饱经风霜,但此刻都仰着,眼睛里有了光。
“我知道,故土难离。这竹楼,这灶台,这门口的老榕树,都连着大家几十年的记忆。但是——”他的声音更坚定了,“请大家相信我,新家会比现在更好。如果到时候大家不满意,觉得新房子不如老竹楼舒服,觉得新摊位不如路边摊自在,我周明华亲自给大家道歉,这个书记我也不当了!”
人群安静了很久。只有风声,还有远处推土机低沉的轰鸣。
岩保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周明华面前。老人佝偻着腰,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市委书记,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动。
“书记,”老人的声音哽咽着,“我们信您。您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就跟着您干!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干十年!十年,够教出十几个徒弟了!”
“我们也信!”玛努擦干眼泪站起来,“书记,我们听您的!”
“听书记的!”人群爆发出喊声。
周明华的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岩保那双粗糙变形的手,又转向大家,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乡亲们!我周明华,一定对得起大家的信任!”
阳光洒在这片即将焕发新生的土地上,洒在每一张泪光中带着希望的脸上。
下午四点,怒江峡谷深处。
这里没有路,只有一条马帮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最窄处不到一尺宽,下面就是百米深的怒江。江水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水势湍急,撞击在礁石上发出雷霆般的轰鸣,水雾腾起十几米高,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小彩虹。
省交通厅总工程师王建国带着三个年轻技术员,正挂在悬崖上做测量。四根登山绳从崖顶垂下,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每个人腰间的安全带上。人在半空中晃荡,脚下是咆哮的怒江,耳边是风声、水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王建国今年五十六岁了,头发白了一半,脸上被野外的风吹日晒刻满了皱纹。他干了一辈子交通工程,修过的桥、开过的隧道可以绕滇省一圈。但眼前这段悬崖,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
“王总,数据出来了!”一个技术员从悬崖下爬上来,满脸是汗,安全帽下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小伙子叫小李,去年才从同济大学毕业,是王建国亲自挑进项目组的。“这段岩层结构比预想的复杂,有断裂带,还有地下水脉。如果按原方案打隧道,涌水和塌方的风险太大。”
王建国接过测量数据,就着悬崖边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摊开。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数字,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这段悬崖是木古村到勐拉镇的必经之路,要么架桥,要么打隧道。架桥要跨过三百米宽的江面,两边都是近乎垂直的悬崖,技术和成本都是巨大挑战;打隧道要穿过复杂的地质构造,安全风险极高。
“再测一次。”王建国咬咬牙,把图纸小心折好收进防水袋,“把所有数据测准,一点都不能错。岩石的硬度、裂隙的走向、地下水的水压和流量,全部重新测。”
“王总,已经测了三遍了……”小李有些犹豫,“而且天色不早了,再下去一次,回来可能就天黑了。这悬崖晚上可不好爬。”
“那就测第四遍!”王建国的声音在峡谷里回荡,盖过了江水的轰鸣,“这条路要管一百年!是要让木古村的娃娃们平平安安走出去,再平平安安走回来的!咱们今天马虎一点,将来就可能出大事!真要出了事,咱们就是千古罪人!”
几个技术员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他们默默检查了一遍安全装备——绳索、安全带、锁扣、仪器,然后重新向悬崖下滑去。动作熟练而沉稳,没有一丝犹豫。
王建国站在崖边,山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乱舞,工作服猎猎作响。他看着几个年轻人消失在悬崖下,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担忧,还有深深的责任感。这些孩子,大多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本该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写方案,却跟着他这个老头子在这荒山野岭里爬悬崖、钻山洞。图什么?
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在山谷里显得很突兀。王建国掏出手机,是林枫打来的。信号时断时续,他找了个稍微避风的地方。
“王总,听说你们遇到难题了?”林枫的声音在风声和电流声里有些模糊,但那份关切是实实在在的。
“林书记,”王建国实话实说,没有半点隐瞒,“岩层结构复杂,原方案可能行不通。我们正在重新测量,但情况不容乐观。”
“需要什么支持?”林枫问得直接。
“需要时间,需要更精密的地质勘探设备。可能……还需要调整线路,那样工期就要延后,成本也会增加。”王建国顿了顿,补充道,“但林书记,我向您保证,不管方案怎么调整,安全和质量一定是第一位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王建国能想象林枫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眉头微皱,目光深邃,在快速权衡各种可能。
“工期可以延后,质量不能打折。”林枫的声音传来,清晰而坚定,“需要什么设备,我协调。需要专家,我请中央支援。只有一条——方案必须科学,必须安全。王总,您是一辈子的老交通,我信您。您尽管放开手脚干,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
王建国的喉咙突然哽住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书记放心,我王建国干了一辈子工程,没出过事故。这把年纪了,更不敢砸招牌。这条路,我一定给您修得结结实实的,让子孙后代都能放心走!”
挂掉电话,王建国对着峡谷大喊:“兄弟们,加把劲!林书记说了,工期可以延,质量不能差!咱们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悬崖下传来技术员们的回应,被风声和水声撕扯得断断续续,但那份坚定是清晰的:“明——白——!”
夕阳开始西斜,把怒江染成了一条金色的带子。王建国没有离开崖边,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年轻人在悬崖上一点点移动、测量、记录。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跟着老工程师在深山老林里跑,也是这样在悬崖上吊着测数据。老工程师常说:“建国啊,干咱们这行的,一要有良心,二要有担当。咱们画的每一条线,将来都是老百姓要走的路。路修得好,功德无量;修得不好,罪孽深重。”
三十年了,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现在,他也要把这句话传给悬崖下的这些年轻人。
天快黑时,几个技术员终于爬了上来。一个个筋疲力尽,身上全是泥土和汗水,但眼睛亮晶晶的。
“王总,数据齐了!”小李把一沓湿漉漉的记录纸递过来,手还在微微发抖——那是长时间悬空作业后的肌肉反应,“我们找到新方案了!可以绕过最复杂的地质带,虽然线路要延长八百米,但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王建国接过记录纸,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看。图纸上,一条新的线路被红笔标出,避开了断裂带,绕过了地下水脉,虽然要多挖八百米,但岩层稳固,施工风险大大降低。
“好!”王建国一拍大腿,花白的眉毛扬起来,“就是这个思路!走,回营地,连夜把新方案做出来!明天一早,我带着方案去省里汇报!”
“王总,您不休息一下?”小李担心地问。老爷子在悬崖边站了一下午,晚饭都没吃。
“休息什么!”王建国大手一挥,率先往营地走去,脚步居然比年轻人还快,“路早一天修通,木古村的百姓就早一天受益!走!”
几个年轻人互相看看,都笑了,赶紧跟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怒江翻滚的水面上,随着波浪晃动,像是五个跋涉在金色大河上的行者。
营地是临时搭建的,就在离悬崖两公里的一处平地上。几顶帐篷,一台发电机,几张折叠桌,就是全部家当。王建国一进帐篷就摊开图纸,打开笔记本电脑,几个技术员围过来,泡面的香气在帐篷里弥漫。
这一夜,帐篷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凌晨三点。
傍晚六点,春城省委大院。
林枫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他刚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屏幕上连接着全省二十五个边境县市的党政一把手。此刻屏幕已经暗下去,但会议室里还残留着刚才激烈讨论的热度。
马文远轻手轻脚地进来,换掉已经凉了的茶水,又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林书记,您晚上还没吃东西。”
林枫这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几点了?”
“六点二十。”马文远说,“刚才的视频会议开了两个半小时。”
林枫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滇红,温润醇厚,是他喜欢的味道。他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滇池的方向有星星点点的渔火。
“文远,把刚才会议的要点整理一下。”林枫说,“特别是那几个县提出的具体困难,要列清楚,明天一早就协调解决。”
“已经在整理了。”马文远说,“不过林书记,今天您问了每个县同一个问题——‘今天有什么具体进展’。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问住了。”
林枫笑了笑:“就是要问住他们。我们干工作,最怕的就是空对空,就是一堆数字、一堆口号,没有实实在在的内容。我就是要让他们每天睡觉前都想一想:今天我到底干了什么具体事?老百姓到底得到了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省委大院门口那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在灯光下像挂了一树的小灯笼。更远处,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庭,都有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有他们对明天的期盼。
“文远,你知道我最感动的是什么吗?”林枫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不是那些漂亮的汇报,不是那些增长的数字。是今天腾冲市委书记说,他们给每个修路工人配了定位手环,随时监测身体状况;是勐腊县委书记说,他们给拆迁老人按原样重建了竹楼;是瑞丽周明华说,他坐在老百姓的小板凳上,听他们讲了几十年的故事……”
他转过身,眼睛里有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光:“这些才是真正的干部。他们心里装着老百姓,懂得老百姓的苦,知道老百姓的盼。这样的干部,才是我们事业的脊梁。”
马文远静静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跟了林枫这么多年,见过书记在各种场合的样子——在大会上慷慨陈词,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在工地上汗流浃背,在老百姓家里盘腿而坐……但最打动他的,永远是此刻这种时刻:夜深人静,书记一个人站在窗前,想着那些远在边境的干部群众,想着那些最普通的老百姓。
“对了,”林枫突然想起什么,“岩温省长今天是不是跑了三个县的卫生院工地?”
“是的,省长早上七点就出发了,现在刚回到办公室。”马文远说,“他打电话来说,发现建材供应有点紧张,特别是水泥和钢筋,问能不能协调一下。”
“告诉他,明天我约几家建材企业开个现场会。”林枫不假思索,“另外,通知商务厅,研究从周边省份调运建材的方案。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应急储备。还有,让住建厅派人下去,指导各县科学安排施工进度,避免一哄而上、资源挤兑。”
“是。”马文远迅速记录。
正要离开,林枫叫住他:“文远,今天几号了?”
“十月十六号。”
林枫走到办公桌前,翻开台历,用手指点了点。“离年底还有七十六天。七十六天,要完成所有项目的前期工作——立项、设计、招标、开工准备……”他抬起头,目光炯炯,“时间不等人啊。明天开始,你每天给我报一次倒计时。”
“是!”
马文远离开后,林枫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桌上堆满了文件,最上面是一份边境二十五县市的项目进度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他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不时停下来,在空白处写下批注。
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笔尖移动而轻轻晃动。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渐渐深了。
但林枫知道,在更远的边境线上,在那些山村、那些工地、那些刚刚开始建设的家园里,还有很多灯火亮着——
木古村的祠堂里,扎西顿珠老支书还在煤油灯下核算明天的用工安排,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怒江边的帐篷里,王建国总工程师和几个年轻人还在修改隧道方案,泡面盒堆了一桌子;
瑞丽棚户区的竹楼里,岩保老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编一个新的竹篮,那是准备送给周书记的礼物;
春城医院的病房里,岩温省长一边输液一边打电话协调建材,护士几次进来劝他休息,他都摆摆手说“马上就好”;
还有阿月,小姑娘在村小的宿舍里,就着充电台灯写作业,作业本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的理想——等路修通了,我要去镇上读中学,然后考大学,学修路的技术,回来给更多村子修路……”
一砖一瓦,皆为承诺。
一步一印,皆是征程。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但无眠的夜里,孕育着崭新的黎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这片土地上又将开始新一天的奋斗——为了那些灯火下的期盼,为了那些沉甸甸的承诺,为了一个更加光明、更加温暖、更加有尊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