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回不去的归途
飞机落地杭州时,是下午三点二十分。陈默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六月的杭州已经有了盛夏的暑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桂花香——虽然离桂花花期还早,但他总觉得这座城市有种挥之不去的甜腻。
手机开机,一连串的未读消息跳出来。
最上面的是周总,在他那封“申请调回或离职”的邮件下回复了五条语音,陈默点开第一条,周总的声音听起来压抑着怒气:「陈默,你搞什么?华南大区总经理的位置多少人盯着,你说不要就不要?」
第二条:「马老师亲自批的任命,你说调回就调回?你以为阿里是你家开的?」
第三条:「我不管你现在在哪,立刻跟我回东莞。这个位置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第四条:「别让我说第二次。」
第五条只有三个字:「想清楚。」
陈默关掉语音,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他想直接回复“我辞职”,但想起林小雅给他的那张银行卡,想起曾晴肚子里的孩子,想起父母日渐衰老的脸,想起自己二十八岁的年纪和空空如也的存款。
辞职之后呢?重新去找工作?以他现在“从阿里大区总经理位置离职”的背景,或许还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但一定会被问为什么离开。他怎么回答?说因为感情问题?说因为不想利用女人?
没有人会理解。他们只会觉得他蠢,觉得他矫情,觉得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人事部的正式邮件:「任命通知:陈默同志即日起担任阿里巴巴集团新零售事业群华南大区总经理,全面负责广东、广西、海南三省业务,base东莞。请于三个工作日内到岗。」
措辞官方,不容置疑。
陈默站在机场出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接机,拥抱,欢笑;有人独行,匆匆,沉默。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回东莞?去苏晴雪那?还是找个酒店先住下?
就在他犹豫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杭州本地的。
他接起来:“喂?”
“陈总监,好久不见。”女声,慵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猫爪子轻轻挠过耳膜。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即使隔了几个月,即使只在电话里,他也能立刻认出来。
“……秦羽涵?”
“难为你还记得我。”秦羽涵轻笑,“听说你高升了?华南大区总经理,恭喜啊。”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她顿了顿,“陈默,我在杭州。见一面吧。”
“我在机场,马上要……”
“要回东莞?”秦羽涵接过话头,“我知道。所以我才打给你。在你走之前,我们见一面。有些话,我想当面说。”
陈默握紧手机:“羽涵,我们之间已经……”
“已经结束了?我知道。”秦羽涵的声音依然平静,“就当是老朋友叙叙旧,不行吗?还是说,陈总现在位高权重,看不起我们这些故人了?”
话说得客气,但语气里带着刺。陈默知道,如果他不去,秦羽涵不会善罢甘休。她从来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女人。
“你在哪?”他问。
“西湖边,北山路的老地方。你知道的。”
陈默确实知道。那家叫“琥珀时光”的酒吧,他和秦羽涵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晚他喝多了,醒来时躺在她的沙发上,记忆模糊,只有身体残留着暧昧的痕迹。
“我一个小时到。”他说。
“等你。”
挂了电话,陈默拦了辆出租车。去西湖的路上,他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这是他生活了五年的城市,这里有他的第一份工作,有他和苏晴雪租的第一个房子,有他曾经以为会扎根于此的所有幻想。
但现在,他像个过客,匆匆来,又要匆匆走。
琥珀时光还在老位置,门面不大,招牌低调。下午四点,酒吧刚开门,没什么客人。陈默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秦羽涵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靠窗,正对西湖。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真丝衬衫,配黑色阔腿裤,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桌上放着一杯马丁尼,她正用小勺搅动着橄榄。
看见陈默,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来了。”
陈默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杯苏打水。
“戒酒了?”秦羽涵挑眉。
“待会要赶飞机。”
“回东莞?”
“嗯。”
“真打算在那个位置上干下去?”
陈默看着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秦羽涵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陈默,你太小看自己了。你现在是阿里最年轻的大区总经理,马老师亲自提拔的红人。整个行业都在关注你,想知道你是怎么在三个月内把东莞市场做起来的。”
她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当然,也有人知道你是靠着谁做起来的。副市长千金林小雅,对吧?”
陈默的手一抖,苏打水洒出来一些。
“紧张什么?”秦羽涵笑了,笑容里有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我又不会到处说。只是提醒你,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在东莞做的那些事,迟早会传回杭州,传到你未婚妻耳朵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默问。
“我想说,你回不去了,陈默。”秦羽涵靠回椅背,眼神变得认真,“无论你多想回到苏晴雪身边,多想装作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你都回不去了。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窗外的西湖水光潋滟,游船划过水面,留下浅浅的波纹。陈默看着那些波纹,突然想起林小雅公寓窗外的江景,想起那些雨夜,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说“这三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羽涵,”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特别……卑劣?”
秦羽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头:“不。我觉得你可悲。”
她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陈默,你像一只困兽。一边渴望纯粹的感情,一边抵挡不住权力的诱惑;一边想做个好人,一边又不断做出最糟糕的选择。你被困在自己的欲望里,挣扎,痛苦,但就是出不来。”
“那你呢?”陈默看着她,“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找你,”秦羽涵顿了顿,“是因为我也要回东莞了。”
陈默愣住。
“我在东莞开了个画廊分馆,下个月开业。”秦羽涵说,“以后会常驻那边。所以,我们又要成为同城了。”
她笑了笑:“是不是很巧?”
不是巧。陈默知道,秦羽涵从来不做没目的的事。她去东莞,一定有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很可能和他有关。
“羽涵,”他艰难地说,“我们之间……”
“我知道。”秦羽涵打断他,“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只是作为老朋友,我想提醒你几句。”
她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势像在谈判:“第一,林小雅那边,你要处理好。副市长千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尤其你们还同居了三个月。如果处理不好,她会成为你职业生涯最大的雷。”
“第二,你未婚妻苏晴雪那边,你打算怎么说?瞒着?还是坦白?无论种种选择,都会伤害她。但长痛不如短痛,拖得越久,伤害越深。”
“第三,”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曾晴和孩子。那是你的责任,你逃不掉。无论你多不想面对,那个孩子都会来到这个世界,都会需要父亲。”
陈默感到一阵窒息。这三个问题,每一个他都无法回答。
“所以你看,”秦羽涵轻轻说,“你的人生已经乱成一团麻了。而现在,你还被绑在阿里华南总经理的位置上,要去管理三个省的业务,要去应付无数的应酬、会议、斗争。陈默,你撑得住吗?”
撑得住吗?陈默问自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现在倒下,他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问秦羽涵。
“因为……”秦羽涵看向窗外,西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山后,把水面染成金色,“因为我不想看你毁掉自己。陈默,你是有才华的,我看得出来。但你的才华被你的欲望、你的软弱、你的优柔寡断困住了。如果不挣脱出来,你会被这些东西拖垮。”
她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来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跟我合作。”秦羽涵说得很平静,“我在东莞有资源,有人脉,可以帮你站稳脚跟。作为交换,你要帮我打开东莞的艺术市场。我们各取所需,互不亏欠。”
陈默看着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她还是那么美,那么从容,那么……危险。
“为什么是我?”他问。
“因为你是陈默。”秦羽涵笑了,“因为我知道你的弱点,也知道你的能力。因为我们……了解彼此。”
了解彼此。多么委婉的说法。他们了解彼此的欲望,了解彼此的算计,了解彼此在夜深人静时的孤独和脆弱。他们是同类,都是那种用光鲜外表掩饰内心空洞的人。
“我需要考虑。”陈默说。
“当然。”秦羽涵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我的新号码,东莞的。想清楚了,打给我。”
她站起身,拿起外套:“我该走了。你也该去机场了。”
“羽涵,”陈默叫住她,“你……过得好吗?”
秦羽涵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夕阳完全沉下去了,酒吧里的灯光昏黄,她的脸在光影中有些模糊。
“陈默,”她轻声说,“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过得好’。有些人,只要看起来过得好,就够了。”
风铃响动,她推门离开。
陈默坐在卡座里,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西湖。湖对岸的灯光渐次亮起,像散落的星辰。他拿起秦羽涵的名片,纯黑色,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简洁得近乎冷酷。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苏晴雪:「你到杭州了吗?怎么没回家?」
陈默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他想说“我马上回来”,想说“等我”,想说“我们好好谈谈”。
但最后他只回复:「临时有事,晚点回来。」
苏晴雪没再回。
陈默走出酒吧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拦了辆出租车去机场,路上给周总回了条消息:「周总,我明天回东莞报到。」
周总秒回:「算你识相。明天上午十点,大湾区战略会议,别迟到。」
大湾区。广东、广西、海南。三个省,数千万人口,庞大的市场,巨大的压力。
陈默关掉手机,靠在车座上。窗外的杭州夜景飞速后退,灯火璀璨,繁华如梦。但他知道,这座城市已经不属于他了。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这里。
飞机再次起飞时,陈默看着舷窗外杭州越来越小的灯火,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离开时的情景。那时他以为三个月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以为他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开始。
但现在他明白了——人生不是游戏,没有重置按钮。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成为你的一部分,无论好坏。
就像此刻,他再次飞往东莞,带着阿里大区总经理的头衔,带着周总的威胁,带着秦羽涵的合作邀约,带着林小雅留下的五十万银行卡和别墅钥匙,带着苏晴雪的等待和曾晴的期待。
所有这些,像沉重的行李,压在他的肩上。
而他,只能继续往前走。
即使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即使知道,可能又是一个陷阱。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空姐开始发放晚餐,陈默要了杯咖啡。
苦的。没有加糖,没有加奶,纯粹的苦。
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他打开手机,看着屏保上那张黑白的b超照片。那个小小的、蜷缩的人形,那么脆弱,那么需要保护。
那是他的孩子。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突然想起林小雅最后说的那句话:“要幸福。”
幸福?什么是幸福?他现在连快乐都感觉不到了,还谈什么幸福?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秦羽涵发来的消息,只有四个字:「东莞见。」
陈默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东莞见。」
发送。
飞机开始下降,东莞的灯火在云层下若隐若现。
这座他以为自己可以离开的城市,再次向他张开了怀抱。
或者说,牢笼。
陈默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
因为所有的选择,早就在他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完了。
而现在,他只能走下去。
走到无路可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