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疆土与牢笼
东莞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才五月中旬,气温已经攀升到三十度以上,空气黏稠得像糖浆。陈默站在阿里巴巴华南区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新挂上的“淘宝外卖”巨幅广告牌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三个月。
距离他第一次踏进这座城市,正好九十天。
这九十天里,东莞的外卖市场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地震。淘宝外卖的市场份额从0.7%飙升到18.3%,日订单量突破十万单。上周,东莞市政府正式将阿里巴巴列入重点引进企业名单,承诺在税收、场地、人才引进上给予一系列优惠政策。
这一切,都写在陈默手中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季度报告里。报告最后一页是马云的亲笔批示:「陈默同志在东莞的开拓卓有成效,体现了阿里人‘敢闯敢试’的精神。望再接再厉,将华南模式复制到全国。」
批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近期我会去广东考察,届时可安排见面交流。」
“陈总,会议室准备好了。”助理小赵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厚厚的文件夹,“各区负责人已经到齐,媒体记者也来了几家。”
陈默点点头,把报告放进公文包。转身时,目光掠过办公桌上那个相框——里面是林小雅硬塞进去的合照,上个月在松山湖拍的,她挽着他的手臂,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三个月。他和林小雅“在一起”的九十天。
这九十天里,他们住在一起。不是当初那套江景公寓,而是林小雅在东莞cbd新买的一套大平层,说是“离你办公室近”。房子装修得很用心,主卧的衣柜里一半是他的西装衬衫,一半是她的衣裙;浴室洗漱台上并排放着两套牙具,一套黑色,一套粉色;厨房冰箱上贴满了外卖单和便利贴,都是林小雅写的“记得吃早餐”“少喝咖啡”“今晚回家吃饭吗”。
家的样子。如果他不知道这一切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话。
“陈默哥哥!”林小雅的声音从手机里跳出来,是语音消息,“晚上想吃什么?我刚学会炖花胶鸡汤,还买了生蚝和腰子,给你补补~”
后面跟着一个坏笑的表情。
陈默按掉手机,深吸一口气,走进会议室。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陈默站在投影幕布前,用数据和图表讲述这三个月如何从零到一打开市场:如何借助政府关系快速拿到各种许可证,如何通过林副市长牵线拿下几个关键商圈,如何在三个月内组建起一支五百人的地推团队,如何设计出针对东莞本地的“宵夜专送”“厂区套餐”等特色产品。
他讲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赢得满场掌声。记者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在会议记录上写下“阿里巴巴华南奇迹”“年轻管理者的破局之道”等标题。
只有陈默自己知道,每一个数据背后,都是一场交易。每一次破局背后,都是一次妥协。
“陈总,能谈谈您成功的秘诀吗?”一个年轻记者在提问环节举手。
陈默看着台下那些充满期待的脸,沉默了两秒,然后露出职业化的微笑:“秘诀就是深入本地,理解用户。东莞有数百万外来务工人员,他们的消费习惯、作息时间、饮食偏好都与一线城市不同。我们做的,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制服务。”
冠冕堂皇的回答。没人知道,真正深入本地的方式,是睡在副市长千金的床上。
会议结束已经是晚上七点。陈默婉拒了团队的庆功宴邀请,独自开车回家——车是林小雅的,一辆黑色奔驰,她说“你应酬多,没车不方便”。
cbd的夜景流光溢彩。陈默等红灯时,看见路边大排档坐满了人,几个穿着工服的年轻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划拳,桌上摆着烤串和啤酒。他们看起来很快乐,那种简单的、不需要算计的快乐。
绿灯亮了。陈默踩下油门,驶入地下车库。
电梯直达顶层。门打开时,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林小雅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汤马上好,你先洗手!”
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本地新闻。画面里是林副市长出席某个经济论坛的镜头,主持人介绍“我市在引进互联网新经济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陈默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三个月里,他和这位副市长吃过三次饭,打过两次高尔夫,听过一次他对东莞未来五年的规划。
每一次,林小雅都在场,挽着他的手臂,甜甜地叫“爸爸”。而副市长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到后来的认可,再到现在的……某种微妙的期许。
“想什么呢?”林小雅端着汤锅走出来,放在餐桌的隔热垫上,“累了吧?今天开会顺利吗?”
“顺利。”陈默洗了手坐下,“马云批了报告,说近期要来广东考察。”
“真的?”林小雅眼睛一亮,“那我让我爸安排一下,到时候可以一起吃个饭!”
“不用麻烦叔叔……”
“这有什么麻烦的!”林小雅给他盛了碗汤,汤色奶白,香气浓郁,“马云来东莞,本来就是政绩。我爸出面接待是应该的。而且……”
她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我想让马老师看看,你有多优秀。”
陈默低头喝汤。汤很鲜,花胶炖得软糯,鸡肉入口即化。林小雅的厨艺在这三个月里突飞猛进,从最开始连煮面都会糊,到现在能摆出一桌像样的家常菜。
“好喝吗?”她期待地问。
“好喝。”
林小雅满意地笑了,又给他夹了个生蚝:“这个要趁热吃,我特地让海鲜店老板留的最肥的。”
生蚝很大,淋着蒜蓉酱,在灯光下泛着油光。陈默吃了一口,确实鲜甜。这三个月,林小雅变着法子给他“补”——生蚝、腰子、韭菜、羊肉,各种据说“壮阳”的食物轮番上阵。每次她都会坏笑着说:“多吃点,晚上要加班交作业呢。”
起初陈默会尴尬,会抗拒。但渐渐地,他习惯了。习惯了她赤裸裸的调情,习惯了她对他身体的渴求,甚至习惯了在那些深夜的缠绵中,暂时忘记一切。
“对了,”林小雅突然说,“我今天去看了套房子,在松山湖那边,别墅,带个小院子。你说我们以后住那里好不好?可以养条狗,种点花。”
陈默手里的勺子顿了顿。
“小雅,”他放下碗,“我们之前说好的,三个月。”
空气突然安静了。
林小雅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低头拨弄着碗里的汤,很久才轻声说:“我知道。三个月,今天正好是第九十天。”
她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但努力笑着:“所以我今天才想做顿好的,算是……庆祝我们合约期满?”
这话说得很轻,但陈默听出了其中的颤抖。
“小雅……”
“别说。”林小雅打断他,站起来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红酒,“我们喝点酒吧。就当是……散伙饭?”
她开了酒,倒了两杯。深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像凝固的血。
“陈默,”她举起杯,“这三个月,谢谢你。真的。”
陈默也举起杯。两只杯子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谢你陪我看电影,陪我逛街,陪我过生日。”林小雅喝了一口酒,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在我爸面前假装很爱我,谢谢你让我体验了什么叫‘恋爱’。”
她放下酒杯,走到陈默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他:“你知道吗?这三个月是我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每天早上醒来,看见你在身边,我就觉得特别踏实。每天晚上等你回家,听到你开门的声音,我就觉得特别幸福。”
眼泪终于掉下来,但她还在笑:“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很开心。陈默,谢谢你愿意陪我演这场戏。”
陈默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值得,想说她应该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但林小雅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
“别道歉。”她说,“我不需要道歉。这三个月,我心甘情愿。”
她站起来,拉起陈默的手:“走吧,最后一晚了,我们……好好告个别。”
卧室的灯被调暗了。林小雅解开陈默的衬衫扣子,动作很慢,很轻。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胸膛,停在他心口的位置。
“陈默,”她轻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这三个月,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是真的喜欢我?不是演戏,不是应付工作,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动心?”
陈默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很清晰,眼睛红肿,但依然明亮。他想起了这三个月里的无数个瞬间——她学做菜烫到手时委屈的样子,她偷偷给他准备生日惊喜时兴奋的样子,她在他加班时送来夜宵时温柔的样子,她在他怀里睡着时安静的样子。
“有。”他诚实地说,“有很多个瞬间。”
林小雅笑了,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那就够了。”
她吻住他,这个吻很深,很用力,像是要把三个月的所有情绪都倾注进去。陈默回应着她,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拉近。
这一夜很漫长。林小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情,都主动,都……绝望。她像是在用身体记住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一切。陈默也前所未有地投入,像是要把这九十天的愧疚、感激、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都融进这场告别里。
凌晨三点,林小雅终于累了,蜷缩在他怀里,沉沉睡着。陈默却毫无睡意。他轻轻起身,走到阳台上。
夜风很凉。他点燃一支烟,看着远处松山湖的方向——那里有林小雅今天去看的别墅,有她想象中的未来,有狗,有花,有家。
但那不是他的未来。
他的未来在哪里?回杭州继续在阿里往上爬?回苏晴雪身边请求原谅?还是去曾晴那里做一个尽职的父亲?
他不知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是苏晴雪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是昨晚十一点:「陈默,三个月到了。你还回来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但陈默读出了背后的千言万语——等待,不安,期待,还有即将耗尽耐心的决绝。
他该怎么回答?
说我明天就回来?说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你?说我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了九十天但心里只有你?
都是谎言。
他关掉手机,继续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摇摆不定的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小雅也起来了,披着他的衬衫走到阳台上,从背后抱住他。
“睡不着?”她问,脸贴在他背上。
“嗯。”
“在想什么?”
“很多事。”
林小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陈默,你走吧。”
陈默身体一僵。
“明天就走。”她的声音很平静,“不用告别,不用解释,就这么走。回杭州,回你未婚妻身边,做你该做的事。”
“小雅……”
“听我说完。”她抱得更紧了些,“这三个月,我很开心,也很感激。但梦该醒了。我不能一直绑着你,不能让你一直活在愧疚里。”
她松开手,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陈默,你是个好人。虽然你做了很多混蛋事,但骨子里,你是个好人。你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被困在我身边。”
月光下,她的脸很苍白,但眼神坚定。
“走吧。”她重复,“去过你该过的生活。东莞的市场已经打开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周总那边,我会让我爸打个招呼,让你顺利回总部。华南大区负责人的位置,我会让他给你留着。”
陈默看着她,喉咙发紧:“那你呢?”
“我?”林小雅笑了,“我去英国。签证早就办好了,学校也联系好了。下周一就走。”
她转身看向远处的夜景:“我爸要调去省里了,我也该开始自己的人生了。这三个月,就当是我给自己放的最后一个长假。现在假期结束了,该回到现实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陈默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小雅,对不起。”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不用说对不起。”林小雅回头看他,笑容里有泪光,“我说过,这三个月,我心甘情愿。现在,我也心甘情愿放你走。”
她走回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个给你。”
陈默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把钥匙,还有一张银行卡。
“钥匙是松山湖那套别墅的,我买下来了。”林小雅说,“我知道你不会去住,但就当是……留个念想。银行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生日。别误会,不是给你的,是给你那个孩子的。曾晴的孩子。”
陈默震惊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林小雅轻声说,“担心养孩子的钱,担心给不了他好的生活。这些钱,够他上学到高中了。就当是我……替你做点事。”
“我不能要……”
“你能。”林小雅打断他,语气坚决,“陈默,这是我最后能为你的。收下它,让我走得安心一点。”
陈默握着那个信封,觉得它有千斤重。
“好了。”林小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天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吧,机票我帮你订好了,上午十点的航班,直飞杭州。”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背对着他:“陈默,最后抱我一下,好吗?”
陈默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的身体很凉,在微微颤抖。
“保重。”她说。
“你也是。”
“要幸福。”
“……你也是。”
门开了,又关上。
林小雅走了,没有回头。
陈默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手里还握着那个信封。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九十天前,他来到东莞,带着任务和算计。
九十天后,他离开东莞,带着愧疚和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
还有一把永远用不上的别墅钥匙。
阳台上的烟灰缸里,那支烟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截苍白的灰烬。
陈默走到卧室,开始收拾行李。衣柜里他的衣服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个月的房间——床单是林小雅最喜欢的浅灰色,床头柜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浴室里她的护肤品摆得整整齐齐。
一切都保持着生活的痕迹,只是生活本身,已经结束了。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关上门。
电梯下降的失重感,像他此刻的心情。
走出大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晨光刺眼,街道上车流开始增多。陈默拦了辆出租车,去机场。
路上,他打开手机,给苏晴雪回复:「我今天回来。下午到。」
等了很久,苏晴雪回了一个字:「好。」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话。
陈默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东莞的街景在窗外飞速后退,像一段被快速播放的影像。
九十天。
十八点三的市场份额。
五百人的团队。
十万日订单。
马云的批示。
林小雅的眼泪。
床单上的血。
生蚝和腰子。
最后一夜的缠绵。
五十万的银行卡。
松山湖别墅的钥匙。
所有这些,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梦。
现在梦醒了,他该回到现实了。
只是他不知道,现实是否还愿意接纳他。
机场到了。陈默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厅里。离登机还有半小时,他打开邮箱,看到了周总发来的新邮件:「陈默,华南业绩集团非常满意。即日起调任你为华南大区总经理,base仍在东莞,全面负责广东、广西、海南三省业务。恭喜。」
升职了。从区域负责人到大区总经理,年薪翻倍,权力更大。
但他回复:「周总,我申请调回杭州总部,或离职。」
点击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走向登机口。
飞机起飞时,他看着东莞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云层之下。
再见了,东莞。
再见了,林小雅。
再见了,那个穿着西装在会议室里侃侃而谈的陈总。
再见了,那个在深夜里抱着另一个女人说“对不起”的陈默。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刺眼。
陈默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他只是很累。
累得想永远睡去,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