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琥珀之夜
东莞的夏天多雨。陈默抵达时正值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城市浇得湿透,街道上积水反照着霓虹灯光,像打翻的调色盘。司机把车停在公司安排的公寓楼下——这次不是林小雅的房子,而是阿里为高管准备的酒店式公寓,在东莞大道旁,二十九层,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但他没有立即下车。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清晰区域,又被新的雨水模糊。手机屏幕亮着,秦羽涵发来的定位在五公里外,一家新开的精品酒店,附带顶层酒吧。
「到了吗?」她又发来一条。
陈默看着那行字,想起三个小时前在杭州西湖边她的脸,在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的轮廓。她说“东莞见”,而他现在真的在东莞了。
「刚下飞机。」他回复。
「雨大,小心开车。到了直接上顶层,我留了位置。」
没有问他是否来,没有给他选择余地。秦羽涵总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下达最不容置疑的指令。而陈默发现自己居然习惯了,甚至……有些期待这种被安排的感觉。至少这样,他不用自己做决定。
到酒店时已经晚上八点。雨小了些,变成绵密的雨丝。陈默走进大堂,穿着旗袍的前台小姐微笑询问:“是陈先生吗?秦女士交代过了,请跟我来。”
电梯直达顶层。门打开时,陈默有一瞬间的恍惚——这里的设计风格和杭州的“琥珀时光”太像了。深色木质墙面,暖黄色灯光,爵士乐低回,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的味道。甚至连吧台后面那个调酒师,看起来都有几分眼熟。
“陈总,这边请。”服务生引他走向靠窗的位置。
秦羽涵已经坐在那里了。她换了身衣服,墨绿色的真丝衬衫换成了黑色的吊带长裙,外面松松披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放下来了,微卷的发梢垂在锁骨处。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来了。”
陈默在她对面坐下。窗外是东莞的夜景,雨幕中的城市灯火朦胧,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的印象派画作。
“这里很像琥珀时光。”他说。
“同一个设计师。”秦羽涵放下手机,“我喜欢熟悉的环境。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太愿意尝试新东西了。”
服务生送来酒单。秦羽涵没看,直接说:“老规矩,一杯尼格罗尼,一杯……”
她看向陈默。
“苏打水。”陈默说。
“还是戒酒?”
“明天有会。”
秦羽涵点点头,对服务生说:“那就一杯尼格罗尼,一杯苏打水,再加一份西班牙火腿。”
服务生离开后,她靠在椅背上,打量着陈默:“你瘦了。东莞的饭菜不合口味?”
“还好。”
“林小姐没照顾好你?”
陈默抬眼看向她。秦羽涵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讽刺,没有试探,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们分开了。”他说。
“我知道。”秦羽涵端起水杯,“她要去英国了,对吧?签证下来了,下周一走。”
陈默没说话。他发现自己对秦羽涵知道这些已经不惊讶了。她总有办法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人。”秦羽涵轻轻晃着杯子,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正好,我也是。”
酒和火腿上来了。秦羽涵抿了口酒,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是这家的尼格罗尼最正宗。你在东莞三个月,就没找到一家像样的酒吧?”
“没时间。”
“忙工作?还是忙着谈恋爱?”
陈默没接话。他切了一片火腿,放入口中。咸香,带着橡果的香气,肉质柔软细腻。
“陈默,”秦羽涵放下酒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特别让人想……”
她顿了顿,没说完。
“想什么?”陈默问。
“想拯救你。”秦羽涵笑了,“或者,想毁掉你。”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像在说情话。但陈默听出了其中的认真。
“羽涵,”他说,“你说要合作,具体指什么?”
“急什么?”秦羽涵又喝了口酒,“先吃饭,聊聊天。我们好久没好好说话了。”
她确实在聊天。聊杭州的变化,聊艺术市场的动向,聊她新画廊的筹备,聊东莞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或者按她说的,“文化沙漠里偶尔能挖到的绿洲”。她说话时手势优雅,眼神明亮,偶尔会微微偏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线条。
陈默发现自己居然在认真听。听她讲述如何说服一位岭南画派的老先生出山,如何在老城区找到一栋有百年历史的骑楼改造成画廊,如何策划一场“东莞制造与当代艺术”的跨界展览。
这些话题离他的世界很远。他的世界是数据、KpI、市场份额、团队管理。但听着秦羽涵的讲述,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好像暂时从那些沉重的压力中逃了出来,进入一个更轻盈、更美、更不真实的世界。
“你呢?”秦羽涵突然问,“这三个月,除了工作,还做了什么?”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说:“陪一个孕妇产检。”
秦羽涵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曾晴?”
“嗯。”
“孩子怎么样?”
“很健康。下次产检就能看到性别了。”
“你会是个好父亲吗?”秦羽涵问得很直接。
陈默苦笑:“我不知道。”
“你知道。”秦羽涵说,“你会的。因为你有责任心,即使你总是假装没有。因为你会愧疚,而愧疚会让你去做正确的事。”
她顿了顿:“但这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人因为愧疚而做的选择,比因为自私而做的选择伤害更大。”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陈默心里。他想起了苏晴雪,想起了林小雅,想起了自己每一次因为愧疚而做出的承诺,每一次承诺后又因为做不到而带来的更大伤害。
“羽涵,”他说,“我累了。”
“我知道。”秦羽涵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但触感柔软。“所以今晚,我们不谈工作,不谈责任,不谈过去和未来。就现在,就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她收回手,端起酒杯:“敬此刻。”
陈默端起苏打水,和她碰杯。玻璃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那晚他们喝得不多——秦羽涵只喝了两杯尼格罗尼,陈默一直喝苏打水。但聊了很多。聊到酒吧打烊,窗外雨停了,城市陷入沉睡。
“我住楼下。”秦羽涵说,“房间里有瓶不错的红酒,要不要……”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默看着她。她的眼睛在酒精作用下有些迷离,嘴唇被酒染成深红色,微微张着,像在等待什么。吊带裙的肩带滑落了一点,露出光滑的肩头。
他应该拒绝。他应该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应该说“我们不该这样”,应该说“我有未婚妻”。
但他说出口的是:“好。”
秦羽涵笑了。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陈默扶住她。她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指尖冰凉。
电梯下行到二十三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秦羽涵用房卡刷开门,侧身让陈默进去。
房间很大,是套房。客厅的落地窗外是东莞的夜景,卧室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大床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着秦羽涵常用的香水味——雪松和琥珀,清冷中带着暖意。
秦羽涵走到酒柜前,真的拿出了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她倒酒时很专注,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脆弱。
“坐。”她把酒杯递给陈默,自己则坐在沙发上,脱掉了高跟鞋,把脚蜷缩起来。
陈默在她身边坐下。两人沉默地喝着酒,看着窗外的城市。雨后的夜空清澈了些,能看见几颗星星。
“陈默,”秦羽涵突然开口,“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记得。在琥珀时光,你一个人喝酒,我过去搭讪。”
“不对。”秦羽涵笑了,“那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第一次是在一个画展上,你陪一个客户来的,我是策展人。你当时根本没注意到我。”
陈默努力回忆,但毫无印象。
“第二次是在一个商务晚宴上,你作为京东的代表发言,我在台下看着你。”秦羽涵抿了口酒,“你讲得很好,自信,从容,完全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当时想,这个人很有趣。”
她转过头看他:“后来我去了琥珀时光,因为听说你常去。我等了你三次,第三次你才来,一个人,看起来很累。我就想,机会来了。”
陈默感到一阵凉意:“你是故意接近我的?”
“当然。”秦羽涵坦然承认,“我对感兴趣的人,都会主动接近。这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后来断了联系?”秦羽涵接过话头,“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当时心里有人。那个苏晴雪,对吧?虽然你嘴上不说,虽然你身边总有其他女人,但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她顿了顿:“我这人有个原则——不抢心里有主的人。没意思。”
“那现在呢?”陈默问,“现在我心里……”
“现在你心里乱了。”秦羽涵轻轻说,“乱到你自己都不知道谁是谁了。这时候,我就有机会了。”
她说得直白,毫不掩饰。陈默突然意识到,秦羽涵可能是他认识的女人里最诚实的一个——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从不假装无私,从不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羽涵,”他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秦羽涵放下酒杯,靠近他,“陈默,你知道吗?我谈过很多次恋爱,爱过很多人。但只有你,让我觉得……危险。”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你像一个深渊,跳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但深渊里可能有宝藏,可能有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的唇离得很近,呼吸带着红酒的香气。陈默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能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缩小,扭曲,模糊。
他应该推开她。
但他没有。
他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之前所有的吻都不一样。没有林小雅的生涩和颤抖,没有苏晴雪的温柔和依恋,没有那些一夜情里的欲望和匆忙。这个吻很深,很慢,像一场探索,像两个人都想从对方口中尝到某种真相。
秦羽涵的回应很热烈,但有条不紊。她的手解开陈默的衬衫扣子,动作熟练而从容。陈默的手放在她腰间,能感受到丝绸裙下身体的曲线,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
他们从沙发移到卧室。秦羽涵关掉了顶灯,只留一盏床头的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身体像一件艺术品——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纤细的腰肢,匀称的腿。她看着陈默,眼神里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怜悯。
“陈默,”她轻声说,“今晚过后,你会恨我吗?”
“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会让你看清自己。”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胸膛,“看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害怕什么,能为什么付出代价。”
陈默没有说话。他只是俯下身,吻住她的肩膀。她的皮肤很滑,有淡淡的咸味,像眼泪,又像汗水。
那一夜很漫长。秦羽涵是个很好的情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给予。她引导着陈默,但又不显得控制;她回应着陈默,但又不完全迎合。一切都恰到好处,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双人舞。
但在那些最亲密的时刻,陈默却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好像他的身体在这里,和这个女人纠缠,但他的灵魂飘在半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如何又一次沉溺于欲望,如何又一次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凌晨三点,秦羽涵睡着了。她侧躺着,背对着陈默,呼吸均匀。陈默轻轻起身,走到客厅。
窗外,东莞的夜色深沉。远处还有几栋大楼亮着灯,像城市不眠的眼睛。他点燃一支烟——又破戒了,但今晚他需要这个。
烟雾在黑暗中升起,慢慢散开。陈默想起秦羽涵睡前说的那句话:“你会恨我吗?”
他当时没回答。现在他想,不会。他不会恨秦羽涵。因为她没有骗他,没有逼他,没有用感情绑架他。她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而他选择了。
就像她说的,她让他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即使在最混乱、最疲惫、最想重新开始的时候,也还是会选择最轻松的那条路。看清了自己所谓的“改变”多么脆弱,一点诱惑就能击溃。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他拿起来看,是苏晴雪发来的消息,时间是凌晨一点:「陈默,睡了吗?我想和你谈谈。」
他没回。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面对那个还在等他回去的未婚妻。
烟燃尽了。陈默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走回卧室。秦羽涵还在睡,姿势没变。他在她身边躺下,没有碰她,只是看着天花板。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命。永远在不同的女人之间辗转,永远在欲望和责任之间摇摆,永远在夜深人静时感到空虚和愧疚。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城市的深处。
陈默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此刻有一辆救护车能把他带走,带到一个不需要选择、不需要负责、不需要面对一切的地方,该多好。
但他知道,没有这样的地方。
天快亮时,秦羽涵醒了。她转过身,看着陈默:“你没睡?”
“睡不着。”
“在想什么?”
“很多事。”
秦羽涵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陈默,你知道吗?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想太多。想要什么就去拿,不想要什么就拒绝,很简单的事。”
“对你来说简单。”陈默说。
“对谁都简单。”秦羽涵坐起来,丝绸被从她肩头滑落,“只是大多数人不敢承认自己的欲望,不敢承担选择的后果。所以他们痛苦,纠结,自我折磨。”
她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晨光涌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天亮了。”她说,“新的一天开始了。陈默,你打算怎么过这一天?”
陈默看着她站在晨光中的背影。她的身体在光线下几近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玻璃雕塑。
“去上班。”他说,“开会,看数据,做决策。”
“然后呢?”
“然后……”他不知道。
秦羽涵转过身,对他微笑:“然后晚上来找我。我的画廊明天开业,今晚有个私人预展,我想让你看看。”
“羽涵,”陈默坐起来,“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是。”秦羽涵接过话头,语气平静,“你不用有负担。昨晚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们各过各的生活,各走各的路。只是偶尔,如果都想做个梦,就凑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她说得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但陈默听出了其中的认真——她是真的这么想,真的能这么洒脱。
“好。”他说。
秦羽涵笑了。她走过来,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那晚上见。地址我发你。”
她走进浴室,很快传来水声。陈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晨光越来越亮,把房间照得通透。
他想,也许秦羽涵是对的。也许人生真的可以很简单——想要什么就拿,不想要什么就扔,不纠结,不后悔,不回头看。
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心里还有苏晴雪,还有曾晴和孩子,还有父母,还有那些他放不下的责任和愧疚。
浴室的水声停了。秦羽涵裹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她走到衣柜前开始穿衣服,动作从容,毫不避讳。
“我先走了。”她说,“房费我付过了,你可以睡到中午。”
“你去哪?”
“画廊。还有一堆事要忙。”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涂口红,“晚上七点,别迟到。”
她拿起包,走到门口,回头看了陈默一眼。晨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
“陈默,”她轻声说,“昨晚,谢谢你。”
然后她推门离开。
陈默躺在床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水味,床单上还留着她的体温,烟灰缸里还有他昨晚抽的烟蒂。
一切痕迹都在,证明昨晚真实发生过。
但此刻,他却觉得那一切遥远得像上个世纪的事。
他拿起手机,给苏晴雪回复:「昨晚睡晚了。你想谈什么?」
等了十分钟,苏晴雪没回。
也许她睡了。也许她生气了。也许她终于决定不再等他了。
陈默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窗外的东莞完全苏醒了。车流声,人声,城市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又要开始扮演那个“陈总”,那个阿里的华南大区总经理,那个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在数据报表里寻找答案、在无数应酬中保持微笑的男人。
至于昨晚,至于秦羽涵,至于那些欲望和脆弱——
就当作一场梦。
一场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下着雨的夜晚,做的一场华丽而虚幻的梦。
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
即使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