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东莞，我回来了
西装是租的。
陈默站在阿里巴巴西溪园区9号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穿梭的园区接驳车和抱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走过的年轻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有个不太明显的褶皱，租衣店的熨烫总归不如定制的精细。
但没关系。他身上这件深灰色三件套，配上今天早晨在杭州大厦临时买的领带，已经足够让他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至少，足够让面试官们在三轮车轮战后面面相觑，然后那个副总裁站起身，伸出手：“欢迎加入阿里。”
事情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他甚至记得那个年轻hR在送他出会议室时小声说的话：“陈先生，您今天讲的那个‘便利店运营洞察’，几位老大眼睛都亮了。他们说，这就是我们要的——既能看顶层战略，又能蹲在街头找真实问题的人。”
便利店。那个他本想彻底逃离的、穿着荧光绿马甲的世界，居然成了他重回高处的跳板。
手机震动。是李薇：「陈先生，恭喜！正式offer今晚发您邮箱。另外，马老师下周正好要来听新业务汇报，Vp说可以安排您简短汇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马云。马老师。陈默看着那两个字，手心微微出汗。
他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光亮——那是野心被重新点燃的光，是机会在眼前展开的光，也是……恐惧的光。
他害怕自己会再次沉迷于这种光亮。
走出大楼时，杭州的夕阳正好。他站在园区门口，拍了张照片发给苏晴雪：「面试通过了。」
几乎立刻，电话响了。
“真的？”苏晴雪的声音里有惊讶，也有担忧，“这么快？昨天才说去面试……”
“我也没想到。”陈默实话实说，“他们好像很急，业务要快速铺开。”
“那……要去杭州工作？”
“base在杭州，但前期要全国跑。”陈默顿了顿，“晴雪，我可能需要先去东莞。业务要从华南试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陈默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表情——抿着嘴唇，眉头微皱，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表情。
“去多久？”她问。
“至少三个月。如果试点成功，我可能……”陈默没说下去。他没说的是，副总裁暗示过，如果华南试点做起来，他可能就是华南大区的负责人。而华南的总部，在东莞。
那个他曾经逃离的城市。那个有曾晴、有无数混乱记忆的城市。
“陈默，”苏晴雪轻声说，“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望向园区里那些充满设计感的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光。这里代表着一切他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东西——地位、收入、尊重，以及那种“我在做大事”的错觉。
“我需要这份工作。”他说，但这话说出口时，连自己都觉得苍白。
不是需要，是想要。想要那种重新穿上西装被人称“陈总”的感觉，想要那种一单签约就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权力感，想要那种……不再需要为十五块钱一碗的面条计算半天的自由。
“好。”苏晴雪说，声音很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我们……我们需要谈谈。”
“我明晚的飞机回来，后天早上去看曾晴产检，下午我们谈。”
“产检……你还去？”
“我答应了的。”陈默说，“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去东莞，可能就……”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之后去东莞，山高水远，产检自然去不了。那些承诺，那些责任，在现实的鸿沟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明白了。”苏晴雪说，“那等你回来。”
电话挂了。陈默站在夕阳里，突然觉得杭州的晚风有点冷。
一周后，他再次站在了阿里巴巴的会议室里。
这次会议室更大，人更多。长桌尽头坐着的那个瘦小男人穿着朴素的布鞋，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马老师，这位就是我们新加入的华东区运营负责人，陈默。”副总裁介绍道，“他在即时零售领域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尤其是下沉市场的运营策略，跟我们业务方向非常契合。”
马云抬起头。那双着名的、锐利的眼睛扫过陈默，然后点了点头：“听说了。从便利店店员直接挖过来的，有意思。”
陈默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他准备了三天的ppt——关于如何将淘宝的流量优势转化为外卖订单，关于如何在三线城市用“便利店+外卖”的模式打开市场，关于如何用数据驱动骑手调度……
他讲得很投入，甚至有些忘我。那些在京东积累的经验，在美团学到的东西，在便利店观察到的细节，全部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套完整、可行、甚至有几分创新的方案。
讲到最后一页时，他抬起头，发现马云正看着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你刚才说，你在便利店工作时，发现70%的订单来自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马云问。
“是的。而且这些订单里，超过一半是独居的年轻人，买的不是必需品，而是情绪需求——冰淇淋、薯片、啤酒。他们需要的不是商品，是深夜的一点陪伴感。”
“所以你的解决方案是？”
“我们在试点城市推出‘深夜故事站’——每个外卖订单附赠一个二维码，扫码可以听一个三分钟的温暖小故事，或者写下一段话给下一位深夜点单的人。”陈默说，“数据模型显示，这种情感增值能让复购率提升30%以上。”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马云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
“有点意思。”他说，“做商业，到最后都是做人性。你抓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陈默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阿里需要你这样既上得了殿堂，又下得了街头的年轻人。”
闪光灯亮起。陈默知道，明天公司内网上会有这张照片，标题大概是“马老师鼓励新业务骨干”之类的。而他的名字，会再次出现在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眼前。
会议结束后，副总裁留下他：“陈默，华南试点的计划提前了。你下周就去东莞，带一个二十人的团队，三个月，我要看到东莞的市场份额做到前三。”
“明白。”
“另外，”副总裁压低声音，“华南大区负责人的位置空了大半年了。好好干，三个月后，那个位置可能是你的。”
陈默走出大楼时，天色已晚。杭州下起了细雨，他站在路边等车，看着雨水在路灯下划出银色的线。
手机里堆满了恭喜的消息——前同事、大学同学、甚至还有几个已经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张照片，所有人都知道了“陈默去了阿里，还被马云表扬了”。
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当你跌落时，寂静无声；当你爬起时，掌声雷动。
他翻到苏晴雪的消息。她只发了一条：「看到照片了。恭喜。」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话。
他回复：「明天回来。我们好好谈。」
这一次，她没回。
第二天晚上，飞机落地时已经十一点。陈默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打了辆车。司机很健谈，听说他刚从杭州回来，开始大谈阿里巴巴多么厉害。
陈默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夜景。离开不到十天，却感觉过了很久。
回到家，灯黑着。他打开门，客厅整洁得过分——苏晴雪的东西少了很多。他走到卧室，衣柜里她的衣服空了一半。
茶几上有张纸条，压在她的那枚银戒指下面。
「陈默：
我去小雅那里住一段时间。等你从东莞回来，如果我们还想继续，再谈。
戒指先放你这里。
祝你在东莞一切顺利。
晴雪」
纸条很短，字迹工整，没有涂改。她是认真写的，也是认真决定的。
陈默拿起那枚戒指，很轻，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想起买这枚戒指的那天，他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拉着她去商场，在银饰柜台前挑了半个小时。她一直说“太贵了”，但戴上时笑得眼睛弯弯的。
他把戒指放进口袋，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医院。
曾晴已经在产科走廊等着了，穿着宽松的连衣裙，腹部隆起已经很明显。看见他，她笑了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答应了的。”陈默说。
产检很顺利。听胎心时，医生把探头放在曾晴肚子上，仪器里传来响亮而急促的“咚咚”声，像小鼓在敲。
“很强健。”医生说，“宝宝很健康。”
曾晴眼睛红了，她看向陈默。陈默也盯着仪器屏幕，看着那条随着心跳起伏的曲线。那是他的孩子，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
走出诊室时，曾晴问：“听说你去阿里巴巴了？”
“嗯。”
“恭喜。”她说，语气真诚，“那……之后会很忙吧？”
“下周去东莞，试点新业务。”陈默说，“要去三个月。”
曾晴点点头，没说话。他们走到医院门口，阳光很好。
“陈默，”她突然说，“如果你忙，以后产检不用勉强来。我知道新工作很重要。”
“我会尽量……”
“真的不用。”曾晴打断他，摸了摸肚子，“我和宝宝会好好的。你……好好做你的事业吧。”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陈默看不懂的释然：“其实这样挺好的。你找到了想走的路，我也找到了我的路。我们都为这个孩子负责，但不一定要绑在一起。”
陈默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选择的十字路口——留下，还是离开？承担责任，还是追逐事业？
“车来了。”曾晴说，“那我先走了。你……保重。”
她上了出租车，没有回头。
陈默站在医院门口，阳光刺眼。他摸出口袋里那枚银戒指，握在手心。
手机响了，是东莞那边团队负责对接的同事：“陈总，您下周几到？我们先给您安排了公寓，在市中心，离办公室很近。另外这边有几个本地商家想提前见见您，您看时间怎么安排？”
陈默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戒指落回口袋深处。
“我周一到。”他说，“把商家资料发我邮箱。”
挂了电话，他拦了辆车：“去机场。”
“这么急？”司机问。
“嗯，去东莞。”
车驶上高速时，陈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城市的天空。灰蓝色的，有云，很普通的一个上午。
他想，三个月很快的。三个月后，试点成功，他调回杭州或者留在东莞当大区经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苏晴雪会理解，曾晴和孩子他会用其他方式负责，至于其他那些混乱的关系……都过去了。
他打开手机，订了最近一班去东莞的机票。
然后他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东莞。
那个他曾经狼狈离开的城市。
那个有无数夜店、无数应酬、无数暧昧记忆的城市。
那个他曾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城市。
现在，他要回去了。不是以那个被裁员、被抛弃、躲在便利店里的陈默，而是以阿里巴巴新业务负责人、被马云亲自嘉奖的陈默。
“外卖韦小宝……”他喃喃自语，然后笑了。
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眼角有点湿。
他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消息，陌生号码：「陈默哥哥，听说你要来东莞？我也在东莞工作呢！等你来了聚聚啊～」
他没有回复，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桃花又要开了。
而他，好像还是那个闻着花香就忍不住靠近的人。
即使他知道，每一朵桃花底下，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即使他知道，这一次如果再跌进去，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但他还是要去。
因为那条向上的路太诱人，因为那种重新被世界认可的感觉太甜美，因为……他好像已经忘了，除了这条路，自己还能怎么活。
车在机场停下。
陈默付了钱，拖着行李箱走进航站楼。
大厅里人来人往，电子屏上航班信息不断刷新。
他抬起头，找到自己的航班：前往东莞，14:30起飞。
还有两个小时。
足够他买杯咖啡，足够他最后犹豫一次。
但他没有犹豫。他径直走向值机柜台，递上身份证。
“陈先生，靠窗的位置可以吗？”值机员问。
“可以。”
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厅里。他拿出手机，给苏晴雪发了条消息：「我去东莞了。三个月后回来。等我。」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
他关掉手机，放进西装内袋。
登机广播响起。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那件已经买下来的、属于他自己的西装。
然后他走向登机口，脚步坚定。
飞机起飞时，他透过舷窗看着这座越来越小的城市。
再见，他想。
三个月后，我会以更好的样子回来。
到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
飞机关入云层，阳光刺眼。
陈默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
梦里，他又看见了那个教堂，看见了那五个女人。
但这一次，他没有站在圣坛前。
他站在教堂门口，穿着西装，手里拿着机票，对她们说：
“我要去东莞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风很大，吹起了他的衣角。
但他走得很稳，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