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十字路口的电话
便利店的白炽灯管在第N次闪烁后彻底熄了一根，货架后半截陷入昏暗。陈默踩着梯子换灯管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摸索着掏出来，屏幕上是陌生号码——杭州的区号。
“喂？”他单手拎着灯管底座，肩膀夹着手机。
“您好，是陈默先生吗？”女声，专业、清晰，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柔软，“我是阿里巴巴集团人才发展部的猎头顾问，李薇。”
陈默手一滑，灯管差点掉下来。他稳住手，慢慢从梯子上下来，荧光绿马甲在昏暗里像个拙劣的警示标志。
“我是。”他说，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静。
“很高兴联系到您。我们正在筹备集团全新的即时零售业务‘淘宝外卖’，看到您之前在京东和美团都有过出色的管理经验，尤其是南城分部的运营数据非常亮眼。”李薇的语速适中，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不知道您现在是否在看新的机会？”
陈默靠在梯子上，目光扫过便利店——货架上排列整齐的泡面、饮料、零食，收银台前王姐正在教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怎么用扫码枪，门口的风铃因为有人进出叮当作响。
“我现在……”他顿了顿，“在便利店工作。”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但很快恢复如常：“我们了解您最近的情况。但真正的能力不会因为平台变化而消失。陈先生，我们看中的是您在区域运营、团队管理和市场拓展方面的实战经验，这些经验对正在起步的业务来说非常宝贵。”
陈默走到便利店后门，推开，靠在消防通道冰冷的墙壁上。走廊里应急灯发出绿色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垃圾桶和消毒水的味道。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专业猎头总有办法。”李薇轻笑，“陈先生，我直说吧——这个岗位是区域负责人的级别，base杭州，需要负责华东大区的业务开拓。薪酬是您在京东时的两倍以上，期权另计。我们可以安排您明天就来杭州面试，机票住宿全包。”
两倍以上。陈默下意识算了算——那意味着年薪五十万起，还有期权。曾晴的孩子出生后的奶粉钱、学费，苏晴雪一直想要但没舍得买的那个小区的房子，父母老家的房子翻修……
诱惑是具体的，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所有现实困境的锁。
“为什么是我？”他问，“我现在的处境……”
“正因为是现在的处境，我们才更相信您的决心。”李薇的声音变轻了些，“陈先生，跌过跤的人更懂怎么走路。而且您年轻，有经验，有冲劲——这些都是新业务最需要的。”
消防通道的门被推开，王姐探头出来：“小陈，换好了没？前台忙不过来了！”
陈默捂住话筒：“马上来。”
他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李小姐，我需要考虑。”
“当然。”李薇很理解，“这样，我把岗位详情和面试邀请发您邮箱。请您务必在今晚十二点前回复我是否参加明天的面试。这个岗位竞争很激烈，但我们优先考虑您。”
电话挂断了。陈默站在绿色应急灯的光里，看着手机屏幕变暗，映出自己模糊的脸——眼下有黑眼圈，下巴有没刮干净的胡茬，荧光绿马甲的边缘从外套里露出来。
他走回便利店，继续换完灯管。新灯管亮起的瞬间，货架后半截重新变得清晰，各种颜色的包装在光下鲜艳得不真实。
“刚谁电话啊？”王姐一边收银一边问，“看你脸色不对。”
“推销的。”陈默说。
“现在的推销烦死人！”王姐抱怨，“昨天还有个卖保险的非要给我介绍……”
陈默听着王姐的唠叨，手上机械地补货。脑子里却在飞转——杭州、区域负责人、年薪五十万、期权、新业务、阿里系的光环。
如果是一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可能会炫耀般地告诉所有人，看，我陈默就算跌倒了也能爬起来，而且爬得更高。
但现在呢？
手机震动，邮箱提示音。他打开，李薇的邮件已经发来，标题是“淘宝外卖-华东大区负责人岗位详情及面试邀请”。附件里是详细的Jd，薪酬范围写着“50-80w+期权”，汇报对象是“业务副总裁”。
他继续往下滑，看到面试流程：明天上午九点，阿里巴巴西溪园区，三轮面试，当天出结果。
简单、高效、诱人。
前台传来小姑娘的惊呼：“姐！这个扫码枪怎么没反应啊！”
陈默走过去，接过扫码枪检查：“电池没电了，我去后面拿新的。”
他在仓库里找电池时，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苏晴雪：「小雅的项目做完了，我明天搬回去。」
陈默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
明天。苏晴雪明天搬回来。而如果他去杭州面试，顺利的话可能当场就要签约，然后留在杭州准备入职。
「好，我去接你。」他回复。
「不用，我自己回去。你便利店不是要上班吗？」
「我可以请假。」
「别请假，好好工作。我下午到。」
对话结束了。陈默找到电池，走回前台。小姑娘接过电池，小声说：“谢谢陈哥。”
“不客气。”
下午三点，换班时间。陈默脱下荧光绿马甲，挂进员工柜时，又看了一眼那抹刺眼的绿色。如果明天去杭州，也许就再也不用穿它了。
走出便利店，阳光很好。他拿出手机，点开曾晴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还是昨天她发的胎动视频。
「下周产检还是周三吗？」他问。
曾晴很快回复：「嗯，下午两点。医生说这次可以听胎心了。」
「我一定到。」
「你工作能请假吗？」
陈默犹豫了。如果去杭州，如果入职，新工作的前期肯定忙得不可开交，还能每周陪产检吗？
「能。」他还是回复了。
走到地铁站时，手机又震了。是母亲：「你爸说药效果挺好，让你谢谢晴雪。」
陈默靠在站台的柱子上，看着列车进站，人群上下。他想起苏晴雪寄药时说的话——“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了，该做的我还是会做。”
如果他去杭州呢？异地？还是让她一起去？
她的事业在这里，她的朋友在这里，她的生活在这里。凭什么让人家跟着自己跑？
列车门关闭，启动。陈默没有上车，他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看着下一班列车的倒计时：3分钟。
手机里，李薇的邮件还开着。那个薪酬数字像魔咒。
他想起张宛如的话：“从高处跳下来容易，想爬回去就难了。”
但现在，阿里巴巴递来了梯子，而且是更高级的梯子。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李薇的号码，手指放在拨号键上。
只要按下去，说一声“好”，明天他就能坐在阿里巴巴的会议室里，重新穿上西装，重新成为“陈总”，重新拥有那些他曾经拥有又失去的一切——尊重、地位、收入，以及随之而来的自信。
长椅另一头坐下一个女孩，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看了陈默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
如果是以前，陈默会注意到这个目光，会想也许可以搭讪，有一段故事。
现在他只是站起来，走向出站口。
他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想清楚。
走出地铁站，他拐进一条小巷。巷子深处有家小面馆，他和苏晴雪刚恋爱时常来，便宜，量大，味道普通但温暖。
老板娘还记得他：“哟，小陈！好久没来了！一个人？”
“嗯，一碗牛肉面。”
“好嘞！”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面馆的电视机在放新闻，关于互联网行业的动态，正好说到阿里巴巴新季度财报。
面端上来时，老板娘多给了几片牛肉：“看你瘦了，多吃点。”
“谢谢姐。”
他慢慢吃面，热气糊了眼睛。摘下来擦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李薇发来新消息：「陈先生，考虑到您的情况，我们可以额外提供搬家补贴和过渡住房。期待您的回复。」
条件越来越优厚了。
陈默戴上眼镜，继续吃面。牛肉炖得很烂，面条筋道，汤头浓郁。很普通的一碗面，十五块钱。
他想起在京东当经理时，吃的都是人均两百的商务餐，但好像从来没有哪顿饭像现在这样，吃出了味道。
手机又震。这次是林晓雅——她用另一个号码发来短信：「陈默哥哥，我知道你在便利店工作。我爸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来他朋友的科技公司，做运营总监，年薪四十万，不用去外地。」
陈默看着这条短信，突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面馆里有点突兀，老板娘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想“救”他。阿里巴巴想救他，林副市长想救他，张宛如想救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需要被救，他需要的是不逃。
他回复林晓雅：「谢谢，不用了。」
然后他打开邮箱，开始写回复邮件。
「李小姐，感谢您的邀请和看重。这个岗位非常吸引人，但经过慎重考虑，我目前无法接受面试邀请。原因有二：第一，我有重要的个人责任需要履行（家人需要照顾）；第二，我需要时间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路径，而不仅仅是回到原来的轨道。再次感谢，祝淘宝外卖业务顺利开展。」
写完后，他读了一遍，然后点击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像终于把脚踩在了自己选的地面上，即使这块地还不够平整。
他付了钱，走出面馆。天色渐暗，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
手机震动，苏晴雪发来一张照片——她在收拾行李，箱子摊开在地上。
「明天见。」她写道。
陈默回复：「明天见。」
然后他打开曾晴的对话框：「下周产检，我能提前下班，一定准时到。」
曾晴回：「好。医生说宝宝很健康。」
他继续往前走，走出巷子，回到主街。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个城市很大，机会很多，诱惑无处不在。
但他选择了一条窄路——便利店的工作，周三的产检，明天的重逢，以及所有需要他一点一点重建的东西。
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最后一次震动。是李薇的回复：「理解并尊重您的决定。如果您未来改变想法，这个offer三个月内有效。祝好。」
陈默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黑着灯，但明天就会亮起。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瓶水。收银的是新来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扫码，找零。
“谢谢惠顾。”她说。
“不客气。”陈默接过水，走出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他拧开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
突然想起冰冰那句话——“何必压抑自己呢？”
不，这不是压抑。这是选择。选择不去够那个闪闪发光的果子，不是因为够不着，是因为知道那棵树的根已经烂了。而自己，想找一块踏实的地，重新种一棵树。
也许长得慢，也许结的果子小，但根是自己的，土是自己的，风雨来临时，能站得住。
他走进小区，保安大叔在值班室里看电视剧，见他来了点点头。
电梯上行时，陈默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还是那张脸，但眼神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也许是因为终于明白：桃花运不是运气，是陷阱。而真正的运气，是在所有诱惑面前，还能认出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即使那条路上，暂时只有自己一个人。
电梯门开了，他走出去，拿出钥匙。
门锁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