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东莞的雨夜
东莞的雨是温热的，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息。陈默走出机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雨丝在路灯下斜斜地织成一张网。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公司安排的公寓地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是林小雅的回复：「陈默哥哥！！！你真的来东莞了？！我马上过去找你！给我地址！」
三个感叹号，急切得像是等待已久。陈默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车窗外的霓虹灯牌一个个滑过——桑拿会所、KtV、海鲜酒楼、连锁酒店。这座城市的夜晚总是这样，灯光暖昧，人影绰绰，空气中飘荡着欲望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他想起三年前离开东莞的那个早晨。也是雨天，他拖着行李箱走出曾晴家的小区，没有回头。那时他想，再也不回来了。这座城塞满了太多他不愿面对的过去——那些在酒吧灌下的廉价威士忌，那些在酒店醒来时的陌生天花板，那些女人脸上相似的、渴求被爱的神情。
可现在他回来了。以阿里巴巴华南区运营负责人的身份，带着二十人的团队，背负着三个月内把淘宝外卖做到市场前三的压力。
“先生，到了。”司机说。
陈默付了钱，拖着行李箱走进公寓大堂。公司安排的住处不错，高档小区，一室一厅，装修简洁现代。他放下行李，走到落地窗前。二十八层的高度，可以俯瞰小半个东莞的夜景。远处是华为的园区，近处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再近些是灯火通明的商业街。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苏晴雪，她终于回了他白天的消息：「到了？」
「到了。」陈默回复，「公寓不错。」
「那就好。工作顺利。」
简单的对话，礼貌而疏远。陈默能想象她在手机那头的样子——抿着嘴唇，表情克制，不让任何情绪泄露出来。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出去：「晴雪，我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三个月，我保证。」
这次她没回。
陈默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走到厨房想烧点水。发现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公司行政提前放进去的几瓶矿泉水。他拧开一瓶喝了几口，冷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那团躁动的火。
手机又震了。还是林小雅：「陈默哥哥！你不回我！我都到你小区门口了！快下来接我！」
陈默走到窗边往下看。雨幕中，小区门口确实停着一辆粉色的小跑车，车旁站着个打伞的身影，正仰头张望。
他叹了口气，抓起外套下楼。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深灰色西装，白衬衫，头发用发胶抓过，一副精英模样。但他知道，这层皮底下，还是那个在便利店穿着荧光绿马甲、为十五块钱一碗面纠结的陈默。
还是那个，一听到年轻女孩撒娇就忍不住心软的陈默。
走出电梯，穿过大堂。玻璃门外的雨夜里，林小雅看见他，立刻挥舞着伞跑过来。
三年不见，她变了。头发染成了亚麻色，烫成慵懒的波浪卷，妆容精致，穿着香奈儿的套装裙，脚上是当季新款的高跟鞋。但她看他的眼神没变——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崇拜和占有欲的眼神。
“陈默哥哥！”她扑过来，想抱他，但陈默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她只抱到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陈默问。
“我有我的办法呀！”林小雅笑嘻嘻的，睫毛上沾着雨珠，“你现在可是阿里巴巴的红人，想打听还不容易？”
她打量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你穿西装真好看！比在京东时还帅！”
“谢谢。”陈默说，“这么晚了，你……”
“我饿了！”林小雅打断他，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带你去吃东莞最好吃的夜宵！我知道一家砂锅粥，开到凌晨四点呢！”
陈默想抽回胳膊，但她抱得很紧。雨还在下，门口的保安往这边看了几眼。他想，站在这里拉扯更难看。
“走吧。”他说，“但我只能吃一点，明天还要早起开会。”
“知道啦！大忙人！”林小雅笑着拉他往车那边走。
粉色跑车的内部是白色的真皮座椅，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车载香薰。林小雅发动车子，音乐响起，是某首流行的情歌。她跟着哼唱，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
“你怎么还在东莞？”陈默问，“我以为你毕业后会去北京上海。”
“我爸说我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他不放心。”林小雅说，语气里有一丝撒娇的抱怨，“就在东莞给我安排了个工作，在他朋友的公司挂个职，轻松得很。”
陈默点点头。这就是林小雅的人生——副市长千金的轨迹，早被铺就好。工作、婚姻、人生，都有人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在框架里撒撒娇、闹闹脾气，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包括他吗？
砂锅粥店在一条老街深处，招牌很旧，但店里坐满了人。老板娘显然认识林小雅，热情地招呼：“林小姐来啦！还是虾蟹粥？”
“对！再加个炒田螺、蒜蓉生蚝！”林小雅熟门熟路地带陈默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这家的粥是全东莞最好吃的，我从小吃到大。”
等粥的时候，她托着下巴看他：“陈默哥哥，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看工作情况。”
“那你住哪儿啊？公司安排的公寓吗？条件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找个更好的？”她一连串地问。
“不用，挺好的。”陈默说，“小雅，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小雅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你想说你有未婚妻了，让我别多想，对不对？”
陈默没说话。
“可是陈默哥哥，”她往前倾身，压低声音，“你真的要和那个苏晴雪结婚吗？她有什么好的？普通家庭，普通工作，长得也就那样。她能给你什么？”
粥上来了，热气腾腾。林小雅舀了一碗推到陈默面前：“趁热吃。”
陈默拿起勺子，却没动。
“她能给我安心。”他说，“和小雅在一起，我总是很紧张。”
“紧张不好吗？”林小雅歪着头，“紧张说明你在乎啊。你和苏晴雪在一起不紧张，那是因为你不在乎她怎么看你。”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某个陈默不愿承认的真相。
他和苏晴雪在一起确实很放松。放松到可以暴露最糟糕的自己，放松到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会原谅——至少以前是这样。但这种放松，真的是爱吗？还是只是因为，他知道她爱他更多？
“不说这个了。”陈默低头喝粥，“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就那样呗。”林小雅耸耸肩，“每天去公司报个到，想走就走。我爸朋友也不敢管我。无聊死了。”
她吃了口粥，突然眼睛一亮：“对了！你不是要做外卖业务吗？我在东莞认识很多人啊！商家、物业、街道办的……我都可以帮你介绍！保证让你三个月完成任务！”
陈默抬起头。这正是他需要的——本地的人脉资源，打通关节的关系网。如果有林小雅帮忙，确实会顺利很多。
但代价呢？
“不用麻烦你了。”他说，“公司有商务团队……”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林小雅撅起嘴，“陈默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明天我陪你去见几个商圈的负责人，他们都给我爸面子的！”
她眨眨眼：“而且，这也是为了阿里巴巴的投资能落地东莞嘛，对我爸的政绩也有好处。双赢！”
说得冠冕堂皇，但陈默知道背后的意思——她帮他，他欠她。人情债，最难还。
“我考虑一下。”他说。
“考虑什么呀！”林小雅笑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吃完粥已经快十二点。雨停了，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霓虹灯光。林小雅送陈默回公寓，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她没有立刻开锁。
“陈默哥哥，”她轻声说，“你知道吗？这三年我谈过两个男朋友，都是我爸介绍的。一个银行行长的儿子，一个国企高管的侄子。他们都很优秀，对我也很好。”
她转过头看着他：“但我总是想起你。想起你在京东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你教我写方案到凌晨的样子，想起你……拒绝我的样子。”
“小雅……”
“你先听我说完。”她眼睛里有水光，“我知道你把我当小孩子，知道你觉得我任性、不懂事。但我真的喜欢你，陈默。不是小女孩的崇拜，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她伸手，想碰他的脸，但陈默往后靠了靠。
“我有未婚妻了。”他重复，但这次声音没那么坚定了。
“那又怎样？”林小雅笑了，笑容里有种天真的残忍，“你又没结婚。而且，你真的爱她吗？还是只是因为习惯了？因为愧疚？”
陈默推开车门：“很晚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下车，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林小雅的视线一直追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大堂。
电梯里，他看着镜面里的自己。西装皱了一点，领带松了，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他想起林小雅的话：“你真的爱她吗？还是只是因为习惯了？”
手机震动。是曾晴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她躺在床上，手放在肚子上，表情温柔。配文：「今天宝宝动得好厉害，好像在打拳。」
陈默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回复：「注意休息。」
他回到家，脱掉西装，扯下领带。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那辆粉色跑车还停在那里，过了几分钟才缓缓开走。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工作群，团队成员在讨论明天的会议安排。他翻了翻聊天记录，看到有人@他：「陈总，东莞本地的几个大商家比较难搞，可能需要政府关系帮忙打通。」
政府关系。林小雅。
陈默放下手机，走到浴室。镜子里的男人眼睛里有血丝，表情疲惫。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
抬起头时，水珠顺着脸颊滑下。他想起马云拍他肩膀时说的那句话：“阿里需要你这样既上得了殿堂，又下得了街头的年轻人。”
但马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最擅长的不是上殿堂或下街头，而是在女人之间周旋，用暧昧换资源，用感情做交易。
“外卖韦小宝。”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然后笑了。
笑着笑着，突然一拳砸在镜子上。
镜子没碎，但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他的倒影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里都有一个不同的陈默——京东经理陈默、便利店店员陈默、阿里巴巴负责人陈默、曾晴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陈默、苏晴雪的未婚夫陈默、林小雅心心念念的陈默哥哥……
到底哪个是真的？
手机又震了。他走回客厅，看到是苏晴雪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还没。」
「东莞……下雨了吗？」
「下了，现在停了。」
「记得关窗，别着凉。」
「你也是。」
对话结束了。陈默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东莞的夜景。这座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呼吸间吞吐着无数欲望和机会。
他知道，明天早上九点，林小雅会准时出现在楼下。她会带他去见那些能帮他完成任务的关键人物。他会穿着西装，微笑着握手，交换名片，谈合作。
一切都会很顺利。
太顺利了，顺利得像一个陷阱。
但他还是会去。因为工作需要，因为任务压力，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享受这种被需要、被帮助、被仰视的感觉。
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锁屏壁纸——那张黑白的b超照片，那个蜷缩的小小人形。
然后他关掉手机，扔在沙发上。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玻璃窗。
陈默躺在陌生的床上，闭上眼睛。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教堂。但这一次，站在圣坛前的不是他，是另一个男人。苏晴雪穿着婚纱，对那个男人说“我愿意”。
他站在宾客席里，想喊，但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看见曾晴抱着孩子走进来，孩子哇哇大哭。
林小雅穿着伴娘裙，对他做鬼脸。
冰冰、秦羽涵、张宛如坐在第一排，鼓掌，微笑。
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宾客，在别人的婚礼上，看着自己曾经可能拥有的一切，被另一个人得到。
他猛地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东莞的凌晨四点，窗外只有零星几盏灯。
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林小雅发来的消息：「陈默哥哥，我睡不着，好想你。明天九点见哦～」
后面跟着一个爱心表情。
陈默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按灭屏幕。
黑暗中，他摸到口袋里的那枚银戒指，紧紧握在手心。
戒指很凉，怎么也捂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