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冰雪消融，渭水涨绿，柳梢头冒出了鹅黄的嫩芽，连吹过宫墙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湿润的暖意。在这万象更新的季节里，一场牵动着无数士子命运的盛事——科举放榜，也终于尘埃落定。
金榜题名，鱼跃龙门。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青色襕衫，头戴乌纱，怀着激动、荣耀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依照惯例，入宫觐见皇帝，叩谢天恩。之后，便是前往东宫，拜谢储君。
这是延续多年的规矩，既是彰显朝廷对人才的重视，也是让未来的天子提前熟悉这些即将步入仕途的帝国菁英。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这更是莫大的殊荣，是近距离观察、乃至可能得到未来君主青睐的绝佳机会。每个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既兴奋又紧张，反复演练着觐见的礼仪，揣摩着该如何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得体，留下一个好印象。
东宫，崇文殿外，数十名新科进士在礼官引导下，屏息静气，垂手恭立。他们偷偷抬眼打量着这座象征着帝国未来的宫殿，心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关于这位太子殿下的传闻，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腿疾、顽劣、荒唐、沉迷奇技淫巧……但也听闻他弄出了利民的曲辕犁，更得陛下亲赐工匠作坊。种种矛盾的评价，让这位储君在他们心中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复杂的色彩。
殿门缓缓开启。
礼官示意众人入内。
进士们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低眉顺眼，迈着尽可能庄重而整齐的步伐，依次进入殿中。按照预演，他们应趋步至殿中，然后整齐划一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口称：“臣等叩见太子殿下千岁！”
然而，当他们踏入殿内，抬头准备寻找那位端坐于上的储君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没有想象中的庄严肃穆，没有威仪赫赫的太子仪仗。
只见太子李承乾，并未端坐在正位的蟠龙榻上，而是随意地斜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胡床上！这也就罢了，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太子常服或朝服，而是一身月白色的、明显是寝居时穿的宽松绸衫！头发也未束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甚至随意地垂落在额前和颊边！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散发着焦香气息的陶制盘子，盘子里堆着些看起来油亮亮、似乎被炒制过的、带着硬壳的干果（炒花生，此时还未大规模传入中原，但西域或有少量传入，被李承乾偶然发现并让人试制）。
整个崇文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焦香，与殿外春日的花香格格不入。
这……这真的是大唐太子接见新科进士的场面？！
进士们的大脑一片空白，预先演练了无数遍的礼仪和说辞，瞬间卡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位姿态慵懒、衣着“不整”的太子殿下，仿佛闯错了某个极其荒谬的梦境。
李承乾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看到众人进来，脸上露出一个随意的、甚至带着点刚睡醒般惺忪的笑容，将手中的盘子往前递了递，语气轻松得像是招呼来家里串门的邻居：
“都来了？别站着了，随便坐。”他指了指殿内那些原本为属官议事准备的、此刻却空着的坐榻和蒲团，“来来，尝尝这个，刚炒出来的，香得很。”
随……随便坐？
尝……尝尝这个？
进士们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极致的荒谬和不知所措。坐？在太子面前，他们哪有坐的资格？吃？这又是什么东西？殿下亲手递过来的？
礼官在一旁，脸都绿了，冷汗涔涔而下，想提醒又不敢，只能拼命对着进士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行礼。
终于，为首的状元郎勉强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带领众人，僵硬地、参差不齐地躬身行礼，声音干涩地如同锯木头：“臣……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哎，免了免了，繁文缛节，没意思。”李承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他们尚未开始的跪拜大礼。他站起身，端着那盘炒花生，赤着脚（！）就走下了胡床，走到那群僵立的新科进士中间。
他像是分发零食一般，将盘子凑到每一个进士面前，示意他们自己拿：“别客气，拿着吃。这叫‘长生果’，西域来的稀罕物，吃了……嗯，沾沾喜气，以后在官场上，步步高升。”
他那亲切随和的态度，与他这身打扮和眼前这诡异的场景结合起来，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令人窒息的违和感。进士们手足无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几个胆大的，或者说是脑子已经懵掉的，下意识地伸手拿了一两颗，攥在手心里，如同捧着烧红的炭。
李承乾看着他们那副紧张又茫然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自己先剥开一颗花生，将红皮吹掉，把仁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边嚼边含糊地说：“都放松点，孤又不会吃了你们。以后都是同朝为官，见面的时候多着呢，每次都这么跪来跪去，多累得慌。”
他又随意地问了问几个人的籍贯、年龄，评论了几句今科的考题，言语间毫无储君的架子，倒像是个没什么心机的闲散富贵公子。只是他那身睡衣和赤脚，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炒花生香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众人眼前景象的荒诞。
这场原本应该庄重严肃的觐见，就在这样一种极其诡异、令人极度不适的氛围中，匆匆结束了。李承乾似乎也“招待”得累了，打了个哈欠，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新科进士们如同梦游般，浑浑噩噩地退出了崇文殿，直到走出东宫范围，被外面清冷的春风一吹，才仿佛渐渐回过神来。
彼此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和……一言难尽。
“太子殿下他……”有人喃喃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真是……真是……”另一人搜肠刮肚，最终憋出两个字，“……随和。”
“随和？”旁边的人表情古怪，这何止是随和？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亘古未见！
然而，除了“随和”，他们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次匪夷所思的觐见经历。难道要说太子荒唐无礼吗？可殿下态度又确实亲切，还给了“长生果”，说了祝福的话……
于是，关于太子接见新科进士的轶闻，便以“太子殿下真随和”为核心，迅速在朝野上下传开了。只是这“随和”二字背后，包含了多少目瞪口呆、三观碎裂的复杂情绪，就只有那些亲身经历的新科进士们自己才知道了。
而东宫内，李承乾看着那些进士们留下的、几乎没怎么动的炒花生，随手又剥了一颗扔进嘴里。
“随和？”他咀嚼着那香脆的果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随和”到近乎没有威严、不重礼法的太子，总比一个精明强干、礼贤下士的太子，更让人“放心”吧？
至于那些进士们心里怎么想，背后怎么议论，他并不在乎。
他只需要确保，在父皇和那些真正掌权的大臣眼中，他李承乾，依旧是个不堪大任、行为怪诞的“闲人”，就够了。
这大唐的官场，这未来的风雨，还是留给那些雄心勃勃的人去闯吧。
他只想守着自己这方小小的“随和”天地，继续他的“躺平”与“捣鼓”，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里，小心翼翼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