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长安,吹绿了宫墙柳,也吹动了市井坊间的勃勃生机。新科进士们口中那位“随和”得过了头的太子殿下,其形象尚未在朝堂舆论中完全定型,东宫便又传出新的、更令人瞠目的消息——太子殿下,迷上了斗蛐蛐!
这可比下臭棋、玩木工、穿睡衣见进士要“接地气”得多,也……低俗得多。
弈棋好歹是君子六艺之一,木工也可美其名曰“格物”,即便是随和,也还能往“名士风流”、“不拘小节”上靠拢。可这斗蛐蛐,乃是标准的市井之徒、游手好闲之辈的玩乐,与贩夫走卒、顽童浪子为伍,登不得大雅之堂,更是与储君身份格格不入,堪称“玩物丧志”的典范!
这一次,李承乾似乎玩得格外投入,也格外“专业”。
他不再满足于之前那些小打小闹,而是郑重其事地将这项“新爱好”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他秘密吩咐赵节,不再仅仅满足于偶尔弄些小玩意儿,而是拨出了“小金库”里不小的一笔款项,让他专门去西市乃至长安城各处的坊市,搜寻品相上佳、凶狠善斗的“名将”蛐蛐,以及各种制作精美的蛐蛐罐、探草、过笼等器具。
赵节如今对殿下的指令已是心领神会,虽然内心也觉得这爱好实在有些“掉价”,但执行起来却毫不含糊。他利用宫中采办的身份和手中逐渐拓宽的宫外人脉,很快便为李承乾搜罗来了一批“精兵强将”。什么“黑金刚”、“红沙虎”、“玉顶子”,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装在细陶、甚至个别小巧的玉制罐子里,宝贝似的送进了东宫。
于是,原本就有些“不伦不类”的崇文殿,如今更是彻底变了样。殿内一角,专门设了一张紫檀长案,上面不再摆放书卷棋枰,而是整齐地陈列着数十个造型各异的蛐蛐罐。旁边还放着天平(称蛐蛐体重用)、芡草、笔记本(记录战况)等物,俨然一个专业的“斗蛐蛐”工作室。
李承乾似乎对此道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他不再只是偶尔“捣鼓”,而是几乎每日都要花上大量时间在这上面。他会亲自用细芡草撩拨蛐蛐,观察它们的反应、牙口、斗志;会按照体重、品相给它们分等级;还会让不同的蛐蛐相互较量,他自己则蹲在案前,看得目不转睛,时而为胜者喝彩,时而为惜败者惋惜,神情专注投入,比研究农具图纸时还要认真几分。
“快!咬它后腿!”
“好!这‘黑金刚’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口锁喉漂亮!”
“哎呀!这‘玉顶子’看着威武,怎么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甚至拉着东宫里那些识得几个字、又有些机灵劲的小太监,组成“战队”,让他们各自认领几只蛐蛐,进行“团队赛”,还煞有介事地设定规则,记录胜负,赢的甚至有“赏钱”(当然,是从他的小金库里出)。
一时间,东宫之内,尤其是在太子殿下所在的区域,时常能听到蛐蛐嚯嚯的鸣叫声、陶罐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太子殿下和小太监们压低的、却又充满兴奋的惊呼和议论声。那股子市井气息,与这庄严肃穆的宫廷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或者说,李承乾根本就没想瞒。
很快,“太子沉迷斗蛐蛐,与宦官嬉戏无度”的弹劾奏疏,便再次堆满了李世民的御案。言辞之激烈,远超以往。认为太子行此卑贱之事,有损国体,玷污储君之名,请求陛下严加管束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两仪殿内,李世民看着那些奏疏,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斗蛐蛐……
他年轻时在晋阳,倒也见过市井少年玩这个,确实有些趣味。可那是市井少年!他的嫡长子,大唐的太子,如今竟也沉溺于此?
若说之前的下棋、木工,还能勉强解释为个人癖好,这次的斗蛐蛐,则几乎是赤裸裸地宣告自己的“堕落”与“不堪”了。
是皇后去世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心性彻底扭曲,自暴自弃了吗?
还是……他故意如此?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李世民回想起承乾近一年来的种种:腿疾的莫名好转,曲辕犁的“瞎画”成功,那番关于“活着要开心”的言论,接见进士时的“随和”到荒唐,以及如今这变本加厉的斗蛐蛐……
一桩桩,一件件,单独看,都是太子的罪状。可串联起来,尤其是结合他那偶尔流露出的、与这颓废表象截然不同的敏锐与智慧(比如曲辕犁,比如他似乎总能精准地气走魏征),李世民心中那份疑虑越来越重。
这小子,难道真的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掩盖什么?或者说,是在以这种“自污”的方式,来逃避那储君之位带来的巨大压力和……风险?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兄长建成和元吉的猜忌下,又何尝不是需要时时谨慎,甚至偶尔也需要示弱自保?只是,承乾这方式,未免也太……惨烈了些。这是将自己的名声和前途,都放在地上践踏啊!
他到底在怕什么?是怕青雀?还是怕……朕?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李世民心中弥漫开来,有恼怒,有失望,有心疼,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或许,自己对承乾,确实过于严苛了?或许,皇后的去世,真的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良久,李世民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帝王的无奈与父亲的疲惫。
他将那些弹劾奏疏推到一边,对侍立一旁的王德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种听天由命般的淡漠:
“罢了……随他去吧。”
王德微微躬身,等待陛下后续的训示或处置决定。
却听李世民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过是些孩童玩物,总比……总比去沾染那些真正的恶习,结交奸佞,要强得多。”
王德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家,那……那些御史的奏疏……”
“留中不发。”李世民闭上了眼睛,揉了揉眉心,“传朕口谕:太子近日……心绪不佳,些许玩乐,不必小题大做。让东宫的人……伺候好殿下便是。”
“是。”王德领命,悄然退下。他明白,陛下这是再次选择了纵容,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观望。
殿内,李世民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盎然的春意,目光深邃。
“承乾……”他低声自语,“你若真是故意如此……那朕倒要看看,你这‘自污’之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你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打算?”
而东宫内,李承乾正拿着一根细金芡草,小心翼翼地撩拨着一只刚刚得胜、正在罐中耀武扬威的“黑金刚”,嘴角噙着一抹外人难以察觉的、冷冽的笑意。
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老头子那里了吧?
这次的反应……会是怎样?
他不在乎惩罚,甚至期待一点惩罚,那更能证明他的“成功”。他在乎的,是那份默许,是那层因为“不堪”而带来的、安全的距离。
斗蛐蛐?
不过是一层更新、更厚的保护色罢了。
在这喧嚣的虫鸣与看似堕落的嬉戏之下,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正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悄然生长。比如,赵节手中那张越来越厚的、记录着宫外三教九流人脉的名单;比如,那间铁匠作坊里,在打造农具掩护下,偶尔进行的、关于金属冶炼和机械传动的小规模试验;比如,那本隐藏在蛐蛐罐下面的、记录着某些关键信息与未来规划的笔记……
“自污”计划,正在稳步升级。而他要的,就是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烂到泥里的时候,积蓄足够的力量,去搏一个……不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