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浓墨般泼洒在长安城的上空。东宫内外一片寂静，白日的喧嚣与各色人等的窥探目光，似乎都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沉淀下来。唯有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宁静。
崇文殿内，炭盆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殿内的寒意，也在墙壁上投下摇曳晃动的影子。李承乾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也没有对着那些棋盘或木工工具发呆，他只是披着一件厚实的裘袍，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一轮清冷孤寂的弯月。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殿内没有点太多灯烛，使得那月光愈发显得清亮，也映照出他侧脸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疲惫与疏离。
赵节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盏热腾腾的参茶进来，轻轻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他看着太子殿下那孤峭的背影，犹豫了片刻，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退下。自从曲辕犁之事后，他感觉自己与殿下之间，似乎多了一层超越寻常主仆的、隐秘的联系。他是殿下那秘密“小金库”的经办人，是少数窥见殿下在那副“荒唐”面具下，偶尔流露出的惊人智慧与手段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感到困惑。
“殿下，”赵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夜深了，喝点参茶暖暖身子吧。”
李承乾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赵节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将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出了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困惑与不解：
“殿下……奴婢……奴婢实在糊涂了。”他挠了挠头，组织着语言，“您一会儿……像是看破红尘，什么都不想管，恨不得直接‘躺平’了事；一会儿却又……却又偷偷画出那曲辕犁的图样，让奴婢拿去打造，如今还弄那水车……惹得陛下关注，魏太傅质问。您……您到底想干啥啊？”
他实在是想不通。若殿下真想争，以他的才智（赵节现在已经毫不怀疑殿下的才智），何必如此自污名声？若殿下真不想争，又为何要弄出这些实实在在的、足以引人注目甚至改变局势的东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李承乾闻言，缓缓转过身。跳跃的炭火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交替，使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案几前，端起那盏参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中的某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淡薄、又带着无尽苍凉的弧度。
“赵节，”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你觉得，活着是为了什么？”
赵节一愣，没想到殿下会反问这样一个问题。他想了想，老实地回答：“奴婢……奴婢没想过那么深。大概……就是好好当差，伺候好殿下，将来……或许能娶房媳妇，生个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吧。”
很朴素，很真实的想法，属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李承乾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理解和……羡慕。
“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重复着这几个字，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多好。”
他放下茶盏，重新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那轮冷月。
“赵节，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敲在赵节的心上，“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赵节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知道殿下接下来要说的，或许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秘密。
“在那个梦里，”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我拼尽全力，去争，去抢，去扮演一个别人期望中的‘完美太子’。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生怕让父皇母后失望，生怕被弟弟比下去……我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更多。最终……我失去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赵节却听得浑身发冷，他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过往与绝望。梦？真的只是梦吗？为何如此真实？
“所以，”李承乾转过身，看着赵节，眼神在炭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我醒了。”
“我不想再那样活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决绝，“什么宏图大业，什么青史留名，什么九五之尊……太累了，也太虚了。为了那个位置，父子相疑，兄弟相残，值得吗？”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月亮，它照耀千年，可曾在意过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你看那雪花，它纯净洁白，可曾理会过人间的高低贵贱？”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赵节身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日伪装出的慵懒或荒唐，只有一种极致的、近乎透明的坦诚与疲惫。
“我现在想的，很简单。”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渴望，“我想活久一点。不是作为太子李承乾活久一点，而是作为‘我’这个人，活久一点。”
“我想……吃遍长安东西两市所有的糖，尝遍每一种甜滋滋的滋味。”
“我想……看遍天下每一个地方的雪，漠北的，江南的，西域的……看它们如何飘落，如何覆盖山川河流。”
“我想……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做点自己觉得‘好玩’的事情，比如让犁更好用，让水车转得更欢，或许……以后还能弄出点别的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我想……看着我那傻弟弟治儿，能无忧无虑地长大，至少……别像梦里那么憋屈。”
他顿了顿，最后，用一种近乎嗤笑的语气，总结道：
“而当太子？”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太累。那不是活着，那是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随时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一番话，如同惊雷，在赵节脑海中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奔流加速。他从未听过如此……如此惊世骇俗，却又如此……真实无比的言论！
抛开太子的身份，抛开所有的责任与期望，仅仅作为一个“人”，去追求最朴素的活着，去品尝最微小的快乐……
这想法，对于自幼被灌输忠君爱国、等级尊卑思想的赵节来说，简直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可是……不知为何，看着殿下那在月光与火光交织中、显得无比真实而脆弱的脸庞，听着他那平淡却蕴含了无尽沧桑的话语，赵节心中那根名为“忠诚”的弦，被狠狠地拨动了。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明白了殿下为何要“躺平”，为何要“自污”，那并非堕落，而是一种绝望之后的选择，一种以退为进的、悲壮的自保！他也明白了殿下为何又要“捣鼓农具”，那并非为了争权，而是他在那狭小的生存缝隙中，为自己寻找到的、一点点属于“李承乾”这个人本身的、真实的乐趣和意义！
“殿下……”赵节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再是出于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臣服，“奴婢……奴婢明白了！奴婢愚钝，以往未能体察殿下苦心！”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从今往后，殿下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殿下想‘躺平’，奴婢就帮您把枕头垫高！殿下想‘捣鼓’农具，奴婢就给您把风、跑腿！殿下想吃糖看雪，奴婢就拼了命，也要帮您弄来！只要殿下……能活得久一点，开心一点！”
看着赵节那激动而真诚的模样，李承乾冰冷的心湖中，似乎也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
他走上前，亲手将赵节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时的随意，但那份沉重与疏离似乎减轻了些许，“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记住，今晚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
“奴婢以性命担保！”赵节重重磕头。
李承乾点了点头，再次望向窗外的月亮，目光悠远。
前路依旧艰险，命运依旧如同悬顶之剑。
但至少，在这孤寂的深宫里，他似乎……不再是绝对的孤身一人了。
这感觉，似乎……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