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抚州城的天空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奇味轩”的铺子照常开门,但货架上的陶罐明显稀疏了许多,几种热门口味的底料挂出了“暂缺”的木牌,唯有“麻辣粉”和少量酱菜还在供应,却也限购。前来购买的熟客和好奇者,看到这情景,不免低声议论,猜测着这家红火一时的新铺是否遇到了麻烦。周掌柜强打精神解释是“原料运输耽搁”,但眼里的忧色瞒不过人。
后院的灶火,从往日的彻夜不息,变成了每日只开两锅,且严格控制着辣椒和花椒的用量。刘二狗带着李婶、王嫂,将每一粒花椒、每一片辣椒都视若珍宝,翻炒得更加用心,空气里的辛香似乎也因这“珍惜”而带上了一丝焦灼。栓柱被沈记的人接走,安置在总号附近的客栈,轻易不再露面。
墨昭比往日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中,对着抚州及周边州县的舆图、商户名录,以及聂锋陆续送回的调查信息,凝神思索。阿夜则如同融入阴影,行踪更加飘忽,除了夜晚固定出现在院中,白日里几乎不见人影,只有聂锋的人偶尔传递消息时,能感觉到他无处不在的注视。
第三日傍晚,聂锋亲自来了,独眼中带着血丝,显然是连日奔波。
“姑娘,公子。” 聂锋的声音压得极低,“‘锦绣山庄’抚州分号的王管事,查过了。三日前,他曾秘密会见过一个人,是在‘永利钱庄’做二掌柜的胡三,胡同知的远房侄子。见面地点在城外‘碧云茶庄’,包了最里间的雅室,谈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不久,‘锦绣山庄’的断货信就送到了。”
“胡三……” 墨昭眸光一冷,“果然是胡同知。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们的原料。蜀中那边,夜枭有消息么?”
“夜枭传信,蜀中‘锦绣山庄’本家,月前确实接到过京城某位大人物的手书,具体内容不详,但之后庄主便下令收紧对外供货,尤其是对北地及与北地有关联的商号。咱们的订单,是被特意卡下来的。庄中几位老人对此颇有微词,但不敢违逆东家。” 聂锋顿了顿,“另外,咱们派去蜀中的兄弟传回消息,川地今年雨水虽不如往年,但绝无大范围歉收。‘锦绣山庄’的货仓里,存货充足。”
“果然是人祸。” 墨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京中手书……林相的手,伸得真够长。那替代渠道呢?”
“湖广、云贵方向,倒是有几家中小商户手中有货,品质尚可,但数量不大,且一听是要运往抚州,都变得支支吾吾,要么抬价,要么推说货已订出。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压力或警告。” 聂锋沉声道,“不过,我们在蜀中的人,已绕过‘锦绣山庄’,暗中接触了几家与沈记无直接往来、但口碑不错的山地农户和散户商贩。他们手中有些存货,且对‘锦绣山庄’的霸道早有不满。只是,如何将货运出蜀地,并安全送到抚州,是难题。沿途关卡恐怕已被打过招呼。”
“不走官道,走山道、水路,化整为零,分批运送。” 阿夜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已回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蜀道难,但并非无路可走。聂锋,挑几个熟悉蜀地山水的弟兄,扮作贩运山货的脚商,分多路,少量多次,将货先聚集到渝州或涪陵。再从那里,走长江水道,混入其他货船,辗转至江州,最后陆路到抚州。路线要随时变换,接头人和中转点要绝对可靠。”
“是!” 聂锋应下,“只是如此一来,耗时久,成本也高。”
“成本不是问题,时间……我们耗得起。” 墨昭果断道,“作坊这边,我会让周掌柜尽量从市面上搜罗零散存货,维持最低产量。新坊那边,加紧建设,一旦第一批秘密渠道的原料到位,立刻可以扩大生产。王大河那边,有消息么?”
“王大河回了信,种子已取到,正在桃花村后山寻了处隐蔽的向阳坡地育苗,长势不错。抚州这边,也按姑娘吩咐,在城外赵家庄租了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地契挂在沈记一个不起眼的外管事名下,已经开始整地,只等苗成移栽。” 聂锋禀报道,“此事极为隐秘,连赵家庄的里正都不知租地的是谁。”
“好。” 墨昭松了口气,总算有个好消息,“自种是长远之计,眼下还得靠外购。聂大哥,蜀中采购之事,就拜托你和弟兄们了。银钱我会让周掌柜分批支取,务必保证兄弟们的安全和货品平安。”
“姑娘放心!” 聂锋抱拳,转身欲走,又停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还有一事……关于胡同知贪墨河工银、操纵米价的证据,已通过‘永利钱庄’一个与胡三有过节的账房先生之手,‘无意’中落到了按察副使周大人一位门生手中。周大人与胡同知素来不睦,又刚正不阿,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最迟明日,按察司那边,就该有动静了。”
墨昭与阿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意。很好,给胡同知找点麻烦,让他暂时无暇他顾,也能为原料运输争取些时间,或许还能让那些被胡同知压制的商户喘口气,暗中恢复些供应。
“此事做得干净,聂大哥费心了。” 墨昭道。
聂锋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去。
屋内重归寂静。墨昭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石榴树影,缓缓道:“林相在京城遥控,胡同知在抚州执行,蜀中‘锦绣山庄’配合,朔方还有赵德彪和‘沙狐’……这张网,织得又密又快。若非我们早有察觉,又有你和聂锋他们,恐怕真要被他们困死、耗死。”
“网再密,也有缝隙。” 阿夜走到她身侧,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已在缝隙中穿行。蜀中采购是其一,自种是其二,给胡同知找麻烦是其三。沈砚在朔方,也不会坐以待毙。他若能打开局面,甚至反制赵德彪,北运通道或可重新打通。届时,我们南北呼应,这张网,便能撕开。”
“怕就怕,沈砚在朔方,自身难保。” 墨昭低叹,“他那封信,语焉不详,只说遇阻,正在解决。以他的性子,若非情况棘手,不会如此含糊。我担心……”
“不必过于担心。” 阿夜打断她,目光望向北方,“沈砚是商人,更是沈家这一代的掌舵人。他能将沈记做到今日规模,绝非仅靠运气。朔方虽险,但也是机遇。他既然选择北上,必有几分把握。我们要做的,是稳住抚州,打通原料,让他无后顾之忧,也让北境的‘货’,有源可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墨昭心中微定,点了点头。是啊,担心无用,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是对兄长,对沈砚,也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但在这寂静之下,无数条隐秘的线,正从抚州、从蜀中、从朔方、乃至从京城,悄然延伸、交织、碰撞。一场波及商场、官场、乃至战场的暗战,已全面铺开。胜负,远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