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已有了暖意。
沈记的马车沿着平整宽阔的官道，一路向东。车窗外，景致在悄无声息地变换。桃花村所在的青山绿水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平旷的田野，沟渠纵横，阡陌交错，间或有成片的桑林、棉田。村落变得密集，房屋的样式也从桃花村常见的土坯茅草顶，逐渐变成青砖灰瓦、鳞次栉比。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推车的农夫、骑驴赶路的书生、偶尔还有装饰华贵、帘幕低垂的马车，匆匆而过，带起一阵尘土。
车厢内还算平稳，沈家的车夫技术老道，挑选的路也平整。墨昭靠着软垫，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逝的景物上，看似在出神，实则默默记着沿途的地形、标志、人烟稠密度。这是前世养成的习惯，到一个新环境，首先要熟悉地理。阿夜则闭目养神，但偶尔掠过的蹄声、人语、车轴响动，都会让他眼帘微动，显示出他并未真正睡着，而是在警戒。
旅途是单调的，但并非乏味。白日里，他们会按沈砚事先安排，在沿途较大的镇甸打尖歇息，用些茶饭。沈家的伙计周到，选的饭铺虽不奢华，但干净敞亮，饭菜可口。老刀更是安排得妥帖，饮食住宿皆以墨昭和阿夜的舒适为先，自己则在旁照应，从不多言打扰，分寸感十足。
墨昭有时会借下车活动腿脚的机会，观察当地市集，听听口音，问问物价。阿夜则大多留在车内，或是靠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扫过外界。两人之间交流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往往就能明白对方所想。这种默契，是在桃花村那半年多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养成的。
第三日午后，马车驶过一座高大的石砌拱桥，桥下是宽阔的运河，漕船往来，帆影点点，水汽混着泥土与货品的腥气扑面而来。老刀在外道：“墨姑娘，阿夜公子，过桥了，前面就是抚州地界。”
墨昭“嗯”了一声，探身向窗外望去。视野骤然开阔，大片平整的良田延伸向远方，地平线上，已能看到一片连绵的、灰黑色的城墙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那便是抚州城了。
“快了，” 老刀的声音带着几分松快，“日落前定能进城。”
果然，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抚州城的轮廓愈发清晰。城墙高耸，夯土包砖，在夕阳下泛着沧桑的暗金色。城门口车马人流络绎不绝，排着长队等候入城。兵丁把守，查验路引，吆喝声、车轮声、人声嘈杂鼎沸，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的马车挂着沈家的标记，在人群中穿行无阻，很快便入了城。城内景象又与城外不同。街道宽阔，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茶楼酒肆、绸缎庄、当铺、药铺、书局、银楼……各色招牌琳琅满目。街面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有短打布衣的平民，有绫罗绸缎的富户，有担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悠闲踱步的文人，还有穿着公服的差役……喧嚣声、叫卖声、车马声、丝竹声……各种声音、气味、色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鲜活的、生机勃勃的市井百态图卷。
这是与桃花村、清源镇截然不同的世界。繁华，热闹，却也拥挤，喧嚣，带着一种迫人的、属于大城邑的躁动。
墨昭静静地看着，眼神清澈，不惊不诧。阿夜也睁开了眼，目光掠过街市，平静无波，但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光芒。这熟悉的、属于权力与财富中心的繁华与喧嚣，早已在他生命中刻下过太深的印记，只是如今看来，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马车穿街过巷，渐渐远离了主街的喧嚣，拐入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市。街道窄了些，房屋也低矮些，但干净整洁，行人神色从容。最终，在一处挂着“梧桐巷”木牌的小巷深处，一座青砖黑瓦、门前有两棵老槐树的宅院前停下。
“墨姑娘，阿夜公子，到了。” 老刀跳下车辕，上前叩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穿着体面蓝布长衫、面容和善的管事探出身来，见到老刀，忙堆起笑容：“刀爷回来了！快请进！” 目光转向下车的墨昭与阿夜，又连忙躬身：“这便是墨姑娘和公子吧？小人是这院子的管事，姓刘，单名一个安字。少东家前几日已吩咐下来，院子都收拾妥当了，就等二位贵人来了。”
墨昭微微颔首：“有劳刘管事了。”
阿夜也略一点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门楣、院墙，以及巷子两头。
宅子是个标准的二进小院，不算大，但布局精巧。前院有一口水井，一棵枝叶繁茂的石榴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正屋三间，窗明几净，桌椅床柜一应俱全，都是半新的榆木家具，样式简洁，擦拭得纤尘不染。东厢做了书房，靠墙立着书架，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西厢是卧房，床帐被褥俱是新的细棉布，浆洗得干净柔软，透着阳光的味道。后院有厨房、柴房、杂物间，还有一小块空地，用篱笆围着，里面种了些常见的葱蒜青菜，长势正好。
“少东家吩咐，这院子是两年前置下的，平日里就小人夫妻俩看着，洒扫维护。如今二位贵人来了，便由小人夫妻伺候着。内人张氏，在后厨预备饭食，一会儿便来拜见。” 刘安一边引路，一边恭敬地介绍，“被褥是新弹的棉花，窗纸是前几日新糊的，炭火、灯油、米面菜蔬都备了些，若有不周全的，姑娘公子尽管吩咐。”
墨昭一边看，一边点头。沈砚安排得确实周到，这院子闹中取静，生活便利，又不过分招摇，正合她意。
“有劳刘管事。我们初来乍到，多有叨扰。日常用度，按市价记账即可，不必特意费心。” 墨昭道，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
“是，是，小人省得。” 刘安连声应了，又道，“少东家说了，姑娘公子今日先安顿歇息。明日上午，他会亲自过来，商议铺子的事。”
“好，烦请转告沈少东家，我们明日恭候。” 墨昭道。
刘安又说了些附近街市、水井、菜场的位置，见墨昭阿夜并无他事，便行礼退下，自去安排晚饭。
老刀帮着将行李搬进正屋，也告辞离去。他是沈砚的心腹，还要回去复命。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隐约飘来，是后院厨房的方向。
“先歇歇，洗漱一下。” 墨昭对阿夜道，推开正屋西侧的门，这是她的卧房。阿夜则住在东厢。
房间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临窗一张小榻，铺着靛蓝粗布坐垫。靠墙是床，挂着素色棉布帐子。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半旧的衣柜。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用心。墨昭放下行李，推开窗。窗外是小巷，对面也是一户人家的院墙，墙角探出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尘土、饭菜、隐约的花香，还有远处市井的喧嚣。一种陌生的、却又带着某种熟悉活力的气息。抚州城，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