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墨昭将王婶和王大河叫到堂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推到王婶面前。
“大娘，大叔，这些银子你们收好。作坊的事，我都跟刘二狗交代清楚了，日常运作有他把着，出货进料按老规矩来，错不了。沈家每月初十、二十来拉货，账目二狗会记，月底我回来再看。这些银子是家里和作坊的日常开销，若有什么急用，或是二狗他们工钱，就从这里支取。” 墨昭语气平稳，条理清晰。
王婶看着那钱袋，眼眶有些发红，推拒道：“这……这哪用这许多！家里有吃有喝，作坊也赚钱，用不着这么多！你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你留着……”
“大娘，” 墨昭按住王婶的手，语气坚定，“家里和作坊是根基，不能乱。银子该花就花，别省着。我和阿夜此去，少则半月，多则月余便回。抚州不远，沈家也有照应，你们不必担心。这些银子，是让你们安心，也是让我安心。”
王大河重重叹了口气，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昭丫头放心，家里有我跟你大娘，作坊有二狗盯着，出不了岔子。你们……早去早回。”
“嗯。” 墨昭点头，又取出一个小些的油纸包，里面是几锭成色十足的雪花银和几块碎银，“这些是备用的。抚州开支，沈家前期会垫付，这些是以防万一。我收着。”
王婶这才抹了抹眼角，将大钱袋紧紧攥在手里：“那……那你们一定小心！听说州府人多眼杂，不比咱们村里……”
“我会当心的，大娘。” 墨昭温声安慰。
交代完银钱，墨昭又去了作坊。刘二狗和几个帮工的妇人早已到了，正按照她昨日的吩咐，将最后一批要发往抚州的底料装箱、封蜡、贴签。见墨昭进来，纷纷停下手里活计。
“昭姐姐！” 刘二狗迎上来，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您放心，作坊有我！流程我都记熟了，保管出不了错！”
“嗯，你办事，我放心。” 墨昭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这个半大少年，如今已是作坊里最得力的帮手，“只是有几件事，你需牢记：第一，炒制底料，火候、配料比例，一丝不能错，尤其是那几味关键香料，必须你亲自过秤、下锅。第二，入库出库，账目日日清，笔笔明，等我回来查验。第三，若有生面孔来打听作坊的事，或是想买配方，一概回绝，就说东家不在，做不了主。若有那纠缠不清、来路不明的，立刻去找村正，或去镇上寻沈记的周掌柜。”
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刘二狗挺直腰板，重重点头：“我都记下了！昭姐姐！”
墨昭又看向另外两个妇人，都是本分可靠的村里人：“张婶，李婶，作坊里的事，你们多帮衬着二狗。工钱照旧，月底结算。若家里有事，只管跟二狗说，暂歇几日也无妨，但手上的活计，务必交接清楚。”
两个妇人连连应声：“昭姑娘放心，我们晓得分寸。”
交代完毕，墨昭在作坊里慢慢走了一圈，手指拂过光洁的灶台、码放整齐的陶罐、散发着辛香气的各式香料布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灶一釜，都凝结着她的心血，也承载着这个家，乃至村里几户人家的希望。如今要暂时离开，心中竟也有几分不舍。
阿夜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默默站在门口阴影里，看着她在氤氲的烟火气中巡视的背影。晨曦透过窗户，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明明身处这简陋油腻的作坊，却有种巡视疆土般的沉静与从容。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墨昭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她微微颔首，示意差不多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作坊，将那股熟悉的、热辣辛香的气息留在身后。
回到小院，日头已升高。王婶已将炖好的鸡汤用厚厚的棉套子包在陶罐里，连同烙好的饼、煮好的鸡蛋、咸菜，一起装进一个硕大的竹篮。阿夜的藤箱和墨昭的樟木箱并排放在院中石磨上。王大河正在检查一辆半旧的驴车——这是跟村东头赵木匠家借的，用来拉行李到镇口，与沈家的车队汇合。
“都齐了。” 墨昭环顾小院，目光掠过墙角新绿的药圃，檐下晾晒的草药，咯咯叫的母鸡，还有那株已绽放了几朵粉花的桃树。一切井然有序，充满生机。这是她的“家”，她在此处重生，扎根，积蓄力量。如今，她要从此出发，去更广阔，也可能更危险的天地。
“昭丫头，阿夜，路上千万当心啊！” 王婶拉着墨昭的手，又看看阿夜，千叮万嘱，“到了就捎个信儿！缺啥少啥，一定要说！别委屈了自己！”
“知道了，大娘。” 墨昭反握住王婶粗糙温暖的手，“您和大叔也保重身体，别太劳累。作坊的事，交给二狗，您帮着掌掌眼就行。”
王大河搓着手，憨厚地笑：“放心，放心！家里有我呢！驴车备好了，我送你们到镇口。”
墨昭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太多记忆与温情的小院，转身，利落地提起自己的樟木箱。阿夜也默默拎起了自己的藤箱。箱子不重，但他提得稳稳的。
“走吧。” 她道，声音平静。
驴车“吱吱呀呀”地驶出桃花村，沿着熟悉的土路，朝着清源镇方向行去。王大河在前头赶车，墨昭和阿夜并肩坐在车后。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两人的衣摆。路旁的田野里，已有早起的农人在劳作，看到他们，纷纷直起身打招呼。
“昭姑娘，阿夜兄弟，出门啊？”
“哎，去趟州府。”
“路上顺风！早去早回啊！”
“多谢！”
简单的问候，质朴的祝福。墨昭一一颔首回应，阿夜也微微点头。离开的实感，在这一声声乡音中，变得真切起来。
驴车行得慢，约莫半个时辰，才到镇口。沈家商行的车队已等在那里。三辆青篷马车，两辆载货，一辆坐人。领头的正是老刀，见到墨昭，忙跳下车辕迎上来，抱拳行礼：“墨姑娘，阿夜兄弟，都准备好了。少东家吩咐，一路食宿都已安排妥当，定将二位平安送至抚州。”
“有劳刀叔。” 墨昭还礼。
王大河帮着将行李搬上中间那辆宽敞些的马车。马车厢内铺着软垫，小几上还备着热茶和点心，考虑得颇为周到。
“大叔，回吧。” 墨昭对王大河道。
王大河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重重拍了拍阿夜的肩膀，又对墨昭道：“一路平安！家里……别惦记！”
驴车调头，缓缓驶向来路。王大河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一直望着，直到马车驶出视线，才佝偻着背，慢慢往回走。
马车辘辘，驶上官道，速度顿时快了起来。清源镇的轮廓在车窗外渐渐缩小，最终隐没在晨雾与远山之后。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墨昭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阿夜坐在对面，撩开车窗的帘布一角，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村庄、河流。风景与来时并无二致，但心境已截然不同。来时，他是奄奄一息、前途未卜的累赘；如今，他伤势渐愈，体内蛰伏的力量正在复苏，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同行之人。
“紧张吗？” 墨昭忽然开口，眼睛未睁。
阿夜放下帘布，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不至于。”
墨昭嘴角微弯：“也是。比起刀光剑影，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或许还算温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阿夜淡淡道，“抚州不比桃花村。沈砚或许可信，但其麾下鱼龙混杂，州府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们的出现，未必无人注意。”
“所以，我们只是沈记的合伙东家，一个懂些医术厨艺的村姑，一个略通文墨的账房先生。” 墨昭睁开眼，眸光清亮，“低调行事，谨慎观察。我们的目标，是站稳脚跟，打开局面，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要的东西，和我想要的消息。” 她顿了顿，“至于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夜看着她眼中那份冷静的锐光，心中那丝因离开“安全区”而生的细微波澜，渐渐平息下去。是啊，有她在，似乎再险恶的境遇，也并非全无胜算。
“你的腿，” 墨昭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瓷盒，递给他，“每日早晚，用药膏揉按膝盖和脚踝，活血通络。车马劳顿，若觉不适，及时告诉我。”
阿夜接过，瓷盒尚带着她指尖的温度。他打开，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嗯。”
马车继续前行，颠簸着，摇晃着，驶向陌生的城池，未知的前路。车内两人不再交谈，各自想着心事。但有一种无形的、名为“同盟”的纽带，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实。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路旁的杨柳已抽出嫩黄的芽，在风中摇曳。更远的天际，抚州城的方向，天空高远，流云舒卷。
前程未卜，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