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笼罩在初春的湿冷里,连日的阴雨将石板路泡得发亮,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义庄那两扇饱经风霜的厚重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重沉闷、混合着廉价线香和湿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压倒了门外清冷的空气。
州府衙门派来的老仵作周炳,裹在一身洗得发白、带着可疑暗渍的深蓝棉布袍子里,慢吞吞跨过门槛。他稀疏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若非他身后跟着赵家那位管家,神色焦灼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倨傲,旁人只当是个寻常老朽。
“周师傅,您请,您请!”赵管家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在这空旷死寂的义庄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谄媚,“我家老爷……实在走得蹊跷,前头那仵作,唉,手艺潮了些,怕是没瞧真切。劳您大驾,再给掌掌眼,务必水落石出啊!”
周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浑浊的眼珠没什么波澜。他走到停放尸身的简陋木板床前,目光落在盖着白布的隆起轮廓上。旁边,先前负责验看的年轻仵作垂手站着,脸色发白,额角有汗珠渗出,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对峙。
白布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赵万金青灰僵硬的脸。周炳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稳定,开始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检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赵管家不安的踱步声、年轻仵作粗重的呼吸、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都与他隔绝开来。只有指尖下冰冷的皮肤、僵硬的关节和凝固的血污,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周炳的手移到死者头部,粗糙的指腹拨开那早已失去光泽、被尸僵固定的发丝,仔细摸索着头皮。动作忽然顿了一下。那浑浊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的光,像幽潭深处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他俯得更低,几乎将鼻尖凑近赵万金的后颈发际线深处。
赵管家立刻凑了上来,声音发紧:“周师傅?可是……可是有发现?”
周炳没理会他,手指在某个点上反复按压、摩挲。片刻后,他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掌灯。”
一盏油灯被急急递到近前。昏黄跳跃的火苗被周炳稳稳地擎着,光线倾斜,精准地聚焦在死者后颈那片被他反复确认的皮肤上。在浓密发根深处,靠近风府穴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暗褐色点,在刻意聚焦的灯光下终于无所遁形。它小如针尖,颜色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若非经验老到、刻意搜寻,绝难发现。
“针孔。”周炳的声音干涩平稳,却像块冰砸在义庄冰冷的地面上。
赵管家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针……针孔?这……”
周炳的目光已转向死者的双手。他捏起赵万金一只僵硬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老仵作掏出一个小小的牛角片,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刮擦着指甲缝隙深处。微不可察的粉末碎屑被刮到一张干净的白纸上。他凑到油灯下,眯起眼,时而用手指捻动,时而对着光变换角度观察。纸上的粉末在火光下,竟隐隐泛出一点极其微弱、非金非石的奇异蓝灰色泽。
“指甲缝里……有东西?”赵管家声音都变了调。
周炳将纸小心折好,塞入随身携带的一个油布小袋,这才抬眼,目光扫过赵管家惨白的脸和年轻仵作惊惶失措的神情,最后落回尸体上。他眼里的浑浊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底下冰冷的锐利。
“不是急症。”周炳下了结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是毒。很刁钻的毒。针孔是入口之一,这粉末……怕也是关键。”
“毒?”赵管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谁?谁这么狠毒啊!周师傅,您可得……”
“报官。”周炳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开始收拾他带来的那套简陋工具,“州府衙门。这事,大了。”
“砚底霜”三个字,以及那致命的针孔位置,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余尘的脑海。
消息是午后像瘟疫般悄然在书院里蔓延开的。彼时余尘正抱着一摞刚晒好的书卷穿过回廊,几个学子聚在廊柱阴影下,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州府来的老手就是不一样……”
“……针孔!就在后颈上,头发盖着……”
“……指甲缝里刮出东西了,说是……毒……”
“……‘砚底霜’?没听说过啊……”
“砚底霜”!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余尘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她脚步猛地一顿,怀中的书卷“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厚重的书页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廊下那几个学子被惊动,纷纷扭头看过来。看清是余尘,一个身着湖蓝绸衫、面容倨傲的学子皱起眉,毫不掩饰嫌恶地嗤了一声:“啧,笨手笨脚!惊扰圣贤地,成何体统!”他身旁一个同伴也帮腔道:“就是,杂役就该待在杂役该去的地方,书卷也是你能碰的?”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污水泼来,带着书院里某些人惯有的、针对她这“杂役”的轻蔑。若是平时,余尘会沉默地弯腰,快速收拾,将那些刻薄隔绝在麻木的外壳之下。但此刻,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的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那三个字在颅内疯狂震荡、轰鸣——砚底霜!
前世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和血腥的气息,被这名字猛烈地撕扯出来,强行塞入她的意识。那是一种产自极北苦寒之地的罕见矿物,研磨至极细,色泽灰蓝带金,质地沉重如铅粉……入水无色,遇火微腥……服之或由特定穴位刺入,初时如风寒侵体,倦怠畏寒,继而内腑如冰针攒刺……发作时间……视剂量和入体方式,可延至十二时辰之后……致命处在于寒毒凝滞血脉,最终心脉僵绝,表象却极易误诊为急症心衰……后颈风府穴,乃督脉阳维之会,针入此穴,循脉下行,可直攻心脉中枢……
无数冰冷、精确、非此世应有的知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她脑海中横冲直撞。那些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深入骨髓的毒理认知和解剖记忆,此刻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试图重组、印证这桩离奇命案的真相。
她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锐利的刺痛,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楚压制住灵魂深处那场混乱的风暴。不能想!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暴露意味着万劫不复!
她猛地蹲下去,近乎粗暴地将散落的书册胡乱拢在一起,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脸颊滚烫,后背却渗出一层冰冷的虚汗,浸湿了粗布衣衫。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躲回她那个狭小安全的杂物间去!
“余尘。”
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余尘脑中混乱的嗡鸣。
她抱着那摞沉重的书卷,身体骤然僵住。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林晏。他就像一片无法预料的云,总在她试图将自己缩进角落时,恰好投下阴影。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林晏就站在几步开外,一身素净的月白襕衫,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修竹。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得体的浅笑,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额角细密的汗珠。
“书卷沉重,可要我帮忙?”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路过的同窗偶遇,伸出了善意的手。
余尘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像是抱着最后的盾牌,指甲几乎要嵌进书页的硬壳里。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双看似温润、却总能轻易看透人心的眼睛,声音干涩紧绷:“不敢劳烦林公子。我……这就送去藏书阁。”
她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只想尽快逃离。林晏却并未让开,反而极自然地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阳光穿过廊檐,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
“方才听他们议论,”林晏的声音依旧平和,如同闲谈,“州府那位周仵作,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发现那等隐蔽的针孔,还有指甲缝里的蹊跷。赵万金这案子,怕是要平地起惊雷了。”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余尘绷紧的侧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那‘砚底霜’之名,着实冷僻。你说,那针孔选在脑后风府穴,凶手是随意下手,还是……别有所图?”
“风府穴”三个字,如同一个精准引爆的雷管!
余尘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绝非随意!”两个字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斩钉截铁。
话音出口的瞬间,余尘自己都惊住了。她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试图用剧痛堵住接下来的话。但已经晚了。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知识碎片,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裹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真相的剖析冲动,汹涌而出。
她的眼神骤然变了。方才的低垂、闪躲、恐惧,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穿透一切虚妄的锐利锋芒,仿佛沉睡的利刃猝然出鞘,寒光凛冽。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身体不自觉地站直了,方才抱着书卷时那点瑟缩卑微的姿态荡然无存。周身沉静怯懦的气息被一种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专注力所取代,空气仿佛在她身周凝滞。
“风府穴,督脉阳维之会,深刺入髓,可直通心脉中枢!”她的语速变得极快,清晰、精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选择此处下针,绝非巧合!凶手必然深谙人体经络要害,手法精准狠辣!”
林晏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凝固了。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被更深的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审视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目光紧紧锁在余尘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她此刻散发出的气场,锐利、冰冷、渊深,与那个在藏书阁角落安静擦拭书架、在回廊上被呵斥后默默收拾书卷的杂役少女,判若云泥!
“砚底霜,”余尘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陷入了某种忘我的推演状态,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廊柱,投向虚空中那个不存在的尸体,“灰蓝带金,质重如铅粉,性极寒。微量入体,初时状若风寒,倦怠畏寒,脉象迟涩。十二个时辰内,寒毒随血行,渐凝于脏腑血脉,如冰针攒刺,最终心脉僵绝而亡!指甲缝中残留,必是凶手封穴拔针时,毒粉微量沾染!此物罕见,遇水则融,唯遇火炙烤,方有极淡腥气析出!寻常银针验毒,根本无用!”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逻辑链条严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在运转。那些关于毒物性状、发作机理、潜伏时间、检测方法的描述,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绝非道听途说所能臆测,更远超一个普通学子、甚至是一般仵作所能掌握的范畴!
林晏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他手中原本随意握着的一卷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眼中的探究和震惊如同沸水般翻腾,但在那翻腾之下,一丝极亮、极锐利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般骤然闪现!那光芒里,有对眼前少女身份深不可测的惊疑,更有一种被绝顶智慧瞬间击中心灵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烈吸引的触动。他看着她此刻锋芒毕露、掌控全局的模样,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清晰而灼热——此案迷局,非她不能解!
余尘的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然击中,她脸上那冰冷锐利、掌控一切的神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血色也在一刹那褪尽,只余下一片惨白。那双刚刚还闪烁着洞悉一切光芒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懊悔,如同一个在悬崖边失足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向深渊。
她刚刚……说了什么?!
那些精确到可怕的毒理分析,那些关于穴位和手法的专业判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足以将她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低下头,身体难以抑制地开始发抖,怀中的书卷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几乎要脱手坠落。
就在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被这灭顶的懊悔和恐惧淹没时——
一方素净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棉帕,毫无预兆地递到了她的眼前。帕子边缘修长干净的手指,稳定地停在那里。
余尘的瞳孔猛地一缩,视线僵硬地顺着那方帕子向上移动。
林晏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侧,距离很近。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凝重。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她失态的脸上,而是……落在她死死抱着书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痉挛颤抖的双手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余尘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她从溺毙般的恐惧边缘暂时拉了回来:
“你指尖在抖。”
藏书阁深处,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厚重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幽深而肃穆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与墨锭混合的、近乎凝固的陈年气息。光线被高大的书架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某些狭窄的过道间投下几缕斜斜的、浮动着微尘的光柱。
在一排存放地方志与刑名旧档的书架后,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山长孟怀仁如同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深青色直裰,袍袖宽大,几乎与书架投下的浓重暗影融为一体。他手中捧着一卷摊开的《青州府历年刑案纪要》,目光却并未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他那双阅尽世情、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透过书架间狭窄的缝隙,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回廊方向那两个身影上——确切地说,是锁定在那个刚刚爆发出惊人锋芒、此刻却又骤然萎顿如惊弓之鸟的少女杂役身上。
方才余尘那番石破天惊的论断,一字不漏,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每一个精准的毒物特性描述,每一句关于穴位与手法的剖析,每一个远超常人认知的细节……都像冰冷的刻刀,一笔一划,深深刻入了孟怀仁的脑海。他握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凸起。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上的裂痕。那双总是带着宽和长者气度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如同惊雷滚过荒原,难以置信地审视着那个卑微的身影,更深沉的则是浓得化不开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低微的孤女杂役,如何能通晓这等连州府积年老仵作都未必尽知的剧毒秘辛?如何能将人体经络要害、下毒手法说得如此透彻,仿佛亲身验证过千百遍?那瞬间爆发出的、近乎冷酷的精准判断力,绝非寻常书院教育所能造就!
这学识,这见识,这气势……绝非“杂役”二字可以承载!她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是某个隐世不出的杏林毒门?还是……牵扯着某些更为危险、更为晦暗的过往?
孟怀仁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余尘惨白的脸、颤抖的指尖,以及林晏递出那方素帕时,脸上那份凝重与探究交织的神情。他看到了林晏眼中那抹被强烈吸引的亮光,也看到了余尘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砚底霜……风府穴……十二时辰……心脉僵绝……”孟怀仁在心中无声地复述着余尘方才吐出的每一个关键术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些词,连同少女此刻惊惶失措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一同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他没有上前,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将身体更深地隐入书架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又像一张悄然张开的、无形的网。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深难测,里面闪烁着的是长者的审慎,是掌舵者的警惕,以及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的、一丝深藏的忧虑。
回廊下,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林晏递出的那方素帕,静静地悬在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像一道无声的界碑。皂角的淡香若有若无,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余尘紧绷的神经。
指尖的颤抖,在他的注视下,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因被点破而变得更加剧烈、更加无所遁形。每一丝细微的震颤,都清晰地映在林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她竭力隐藏的恐惧和秘密,都在这细微的抖动中暴露无遗。
余尘猛地将双手连同那沉重的书卷一起,死死地藏到了身后。粗粝的书壳边缘硌着她的脊背,带来尖锐的痛感,她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慌。她不敢看林晏的眼睛,视线慌乱地垂落,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鞋尖,仿佛要将那上面每一道磨损的纹路都刻进脑子里。
“多……多谢林公子。”她的声音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砂砾,“我……我没事。只是……只是被那些话……吓着了。”她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无事”的僵硬笑容,嘴角却只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林晏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那方素帕依旧执着地悬停着。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余尘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极力隐藏却依旧无法抑制颤抖的肩线。她此刻的惊惶失措,与方才那瞬间迸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渊博与锐利,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如同冰与火的骤然交替。
“吓着了?”林晏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指核心,“可你方才所言,条分缕析,洞若观火,字字皆中要害。便是州府的老仵作周炳,也未必能及。”他微微向前倾身,距离并未过分逾越,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余尘,你……究竟从何处得知这些?”
最后一句问话,语气依旧平和,却像一把精准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向余尘拼命掩盖的真相。
“我……”余尘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被重锤擂响的破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脊。从何处得知?这问题本身就是深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前世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解剖台上冰冷的躯体……无数混乱而血腥的画面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搅动,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一道严厉而苍老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不远处炸响:
“林晏!余尘!”
两人俱是一震,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教授刑名律法的夫子程颐,正板着一张严肃的方脸,大步流星地从藏书阁的方向走过来。他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地扫过林晏,最终落在余尘和她身后那堆散乱的书卷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苛责。
“林晏!休要在此处与杂役闲谈,耽搁正事!更不可滋扰他人!”程夫子的声音洪亮,在安静的回廊里回荡,“余尘!书卷散落一地成何体统?还不速速收拾妥当,送去该去的地方!书院清净地,岂容喧哗懈怠!”
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对此刻的余尘而言,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程夫子刻板严厉的形象,此刻成了她逃离林晏那致命追问的唯一屏障。
“是!夫子!”余尘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她再不敢看林晏一眼,猛地蹲下身,近乎是扑到地上,双手并用,以最快的速度、近乎慌乱地将散落的书册胡乱捡起、摞好。沉重的书册边缘刮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抱起那摞摇摇欲坠的书卷,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脚步踉跄地绕过依旧站在原地、神色莫测的林晏,朝着藏书阁侧门的方向逃也似的奔去。
林晏站在原地,没有阻拦。他看着余尘仓惶逃离的背影,那小小的身影在回廊的光影中显得如此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书院吞噬。他缓缓收回了那方始终未被接过的素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棉布细腻的纹理。程夫子严厉的训斥犹在耳边,但他眼中方才因余尘那番惊人论断而燃起的灼热亮光,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势在必得的探究。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藏书阁深处那片幽暗的书架丛林。方才,他似乎感觉到一道极其隐晦、却带着重量的视线,从那里投射过来。
林晏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冰凉的锐利。
他对着程夫子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温文有礼:“夫子教训得是,是学生疏忽了。”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与余尘相反的方向——书院深处、他独居的“静思斋”走去。那月白的背影在回廊的光影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静。
厚重的藏书阁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回廊的光线彻底隔绝。门轴转动的沉闷声响,在余尘听来却如同囚笼落锁的绝望之音。门内,是比回廊更甚的幽暗与沉寂,只有高处狭窄的气窗透进几缕吝啬的微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缓慢舞动的尘埃。
余尘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那沉重的书卷终于从她僵硬的双臂间滑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脚边的青砖地上。她却浑然不觉,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声急过一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撞击着她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此刻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寒颤。她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试图用这徒劳的姿势将自己缩得更小,藏得更深。
懊悔!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怎么会如此失控?怎么会让那些来自地狱的知识脱口而出?在林晏面前!那个看似温润如玉,眼神却锐利如刀的林晏面前!还有……还有那隐藏在书架后、如芒在背的目光!是谁?山长?还是……别的什么人?
“完了……”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心底嘶鸣。暴露了!她苦心经营的低调、她赖以生存的“杂役”身份,在那番话出口的瞬间,就已摇摇欲坠!林晏那探究的眼神,那句“你从何处得知这些”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让她不寒而栗。他绝不会就此罢休!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她无法看透、却本能感到危险的风暴。
前世的记忆碎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冰冷的绝望,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昏暗的囚室,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烙铁灼烧皮肉的焦糊味……还有那个模糊却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冰冷、漠然,如同看着一件即将被拆解的物品……那双眼睛,似乎……似乎与方才回廊下林晏那深沉审视的目光……重叠了?!
不!不是的!
余尘猛地抬起头,布满冷汗的苍白小脸上,瞳孔因巨大的混乱和痛苦而急剧收缩。今生的林晏……他递来了手帕。他说:“你指尖在抖。”
那声音里,没有前世的冰冷和残酷,只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凝重的关切?那方素净的帕子,那皂角的淡香,那停在她颤抖指尖前的稳定手指……
前世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与今生林晏温润如玉的面容、递出帕子时那瞬间流露的复杂神情,在她脑中疯狂地交替闪现、碰撞、撕裂!巨大的混乱感攫住了她,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才是林晏?那个将她推入地狱的模糊身影,真的是眼前这个会在她被欺辱时不动声色解围、会因她指尖颤抖而递出手帕的少年吗?
记忆与现实剧烈地扭曲、错位,带来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般的剧痛。她分不清!她真的分不清!巨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更来源于这无法厘清的错乱!她该相信什么?那模糊却刻骨的仇恨记忆?还是眼前这看似温情的点滴?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身体蜷缩得更紧,剧烈的颤抖让她身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动。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留下弯月形的血痕,试图用这自虐般的疼痛,来镇压脑中那场几乎要将她逼疯的风暴。
幽暗的藏书阁深处,只有她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在死寂中绝望地回荡。门外,是阳光普照的书院,门内,是她独自沉沦的冰冷炼狱。
“静思斋”的书房内,檀香的气息沉静悠远,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林晏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间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沉沉地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异物志》上。书页停留在记载边陲奇毒的一章,墨字清晰,却找不到“砚底霜”的只言片语。他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清亮的茶汤映着他微凝的眉宇。
侍从青梧垂手立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大气不敢出。他已经将回廊上发生的一切,包括余尘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她骤然的失态与恐惧、程夫子的打断、以及林晏最后那深不可测的神情,都巨细靡遗地复述了一遍。
“……那余尘姑娘所言,‘砚底霜’之性状、毒性、发作时辰,乃至验毒之法,皆言之凿凿,逻辑严密,闻所未闻。”青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余悸,“尤其是……她断言此毒银针验之无用,需遇火炙烤方有腥气……这与州府那边刚刚加急传回的、周仵作私下试验的结果……竟分毫不差!”
林晏摩挲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
“周炳那边……确认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却锐利地抬起。
“是。”青梧用力点头,脸上也带着震撼,“周老亲验,赵万金指甲缝中刮下的粉末,以寻常银针试之,确无异状。后用文火隔器缓缓炙烤,不多时,便有极淡的、类似铁锈混着鱼腥的怪异气味散出,与余尘姑娘所言‘遇火有腥气’完全吻合!周老惊愕万分,直言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林晏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卷《异物志》,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纸页。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女,竟比州府积年的老仵作更早、更精准地洞悉了连典籍都未曾记载的剧毒秘密?这绝非巧合,更非侥幸!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余尘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那双盛满惊恐和懊悔的眼睛,以及……在那之前,那如同绝世名剑出鞘般、令人屏息的锐利锋芒!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身上激烈碰撞,撕裂出巨大的谜团。
“她绝非普通的孤女杂役。”林晏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她背后……定有惊天之秘。”他指节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青梧。”
“属下在!”
“动用我们在州府,乃至更远地方的所有暗线,”林晏的眼中寒光一闪,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下,属于世家公子的凌厉与掌控力展露无遗,“给我彻查两件事:第一,‘砚底霜’!此物源头、特性、可能的流散途径、何人会持有使用!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线索!第二,”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查余尘!从她入青州城开始,不,从她出现在人前开始!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我要知道,她究竟是谁!”
“是!公子!”青梧肃然应命,没有丝毫犹豫。
“另外,”林晏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变得幽深难测,“盯紧她。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但……不可惊扰。”
青梧再次躬身:“属下明白!”
书房内重归寂静。林晏独自坐在案后,指尖停留在那卷《异物志》冰冷的书页上,久久未动。烛火跳跃,在他俊逸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枚羊脂玉佩在他掌心被握紧,温润的触感下,是冰凉的坚硬内核。
余尘……这个名字,连同她那撕裂般的惊惶与深藏的锋芒,此刻已牢牢占据了他思绪的核心。这桩扑朔迷离的赵万金案,因为这少女的出现,陡然掀开了更深的、也更危险的帷幕。而她本身,就是这迷局中最关键、也最诱人的谜题。
窗外,夜色如墨,悄然四合。一场无声的风暴,正以这小小的“静思斋”为起点,悄然向更广阔的黑暗蔓延开去。
狭窄的杂物间里,没有点灯。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着蜷缩在冰冷板床角落的余尘。窗外,惨淡的月光费力地挤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扭曲惨白的光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添了几分鬼魅般的凄清。
余尘抱紧双膝,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臂上,被指甲掐出的弯月形血痕已经干涸凝结,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恐惧并未因远离了林晏而消散,反而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无限膨胀、发酵。暴露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无形的磨盘,沉重地碾压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灭顶的窒息感。她仿佛能看到林晏那双深沉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探究着,算计着……还有那书架后无形的目光,冰冷而充满审视……
但比这恐惧更折磨人的,是那撕裂灵魂的混乱。
前世模糊却刻骨的记忆碎片——冰冷的囚室、刺鼻的血腥、绝望的嘶喊、还有那双高高在上、漠然俯视的冰冷眼睛——它们带着地狱的寒气,一遍遍冲击着她的意识。每一次冲击,都让她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可紧接着,今生的画面又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藏书阁里,她被刻薄学子刁难时,林晏轻描淡写的一句解围;回廊下,他递来素帕时,那声低沉的“你指尖在抖”;甚至是他平日温润如玉、待人有礼的侧影……这些画面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惶恐的暖意,像细小的针,试图刺破那层由前世仇恨构筑的冰冷壁垒。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余尘痛苦地将脸埋进膝盖,声音嘶哑破碎,在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回荡,如同绝望的呓语,“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
前世的施暴者,与今生递出手帕的少年,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她脑中疯狂撕扯、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剧烈的眩晕和灵魂被割裂般的剧痛。她找不到答案,找不到连接两者的桥梁,也找不到可以支撑自己的支点。该相信哪一个?该憎恨哪一个?巨大的迷茫如同沼泽,让她越陷越深。
她该逃吗?立刻离开这危险的书院,远走高飞,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个念头强烈地诱惑着她。可是……逃?她又能逃到哪里去?一个无依无靠、身无分文、甚至连身份都经不起推敲的孤女,在这世间,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离开了书院这暂时的庇护所,外面的世界,只怕是更深的虎狼之窝。
更何况……那隐藏在赵万金案背后的黑手,那拥有“砚底霜”、精于隐秘刺杀的危险存在,会放过她这个可能窥破秘密的人吗?她如今,已是案板上待宰的鱼,明处有林晏的探究和书院未知的监视,暗处有毒蛇般的杀机潜伏!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她,挤压着她。孤独和无助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她仿佛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前后左右皆是汹涌的暗流,没有任何方向,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彻骨的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那几乎要将她逼疯的、关于林晏的混乱记忆,如影随形。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粗硬的床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更深的黑暗。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只有身体在绝望的颤抖中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窗外,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夜空,如同为这无解的困局,奏响了一曲绝望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