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舫,秦淮河上最璀璨的明珠,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描金绘彩的船身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浮着,倒映着无数串摇曳的灯笼,将半条河都染成了迷离的暖红。丝竹管弦之声从舫内隐隐泄出,缠着脂粉腻香与水汽的微腥,混成一股令人微醺又窒息的浊流。
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了的墨。岸上喧嚣渐歇,河上却正是揽月舫最喧嚣的时刻。画舫深处一间精致却缭乱着脂粉气的厢房内,揽月舫的鸨母苏三娘正对着两个官差哭天抹泪。她身上那件绣着缠枝牡丹的锦缎袍子揉得有些皱了,发髻上斜插的金步摇随着她夸张的动作簌簌乱颤。
“官爷啊,您可得给我们如烟做主啊!”苏三娘捏着一条素白帕子,用力擤了下鼻子,声音带着夸张的哭腔,“活生生的人呐!昨儿晚上还好好地在李员外家的宴上唱曲儿呢!那嗓子,啧啧,真是绕梁三日不绝!谁知道一转眼,就…就没了!凭空就没了啊!”
她边说边把手里捏着的一支簪子递过去。那簪子通体碧绿,是上好的冰种翡翠,簪头雕琢成一支清雅的柳条,叶片脉络纤毫毕现,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只是簪身沾了些微尘,簪尾更有一处细微的磕碰痕迹,失了它本该有的完美无瑕。
“喏,就剩这个了!如烟的心头肉,平日里睡觉都舍不得摘下的宝贝,就落在她梳妆台边上!还有那边——”苏三娘手指哆嗦着指向房间一角垂挂的厚重绛紫色帘幔。那帘幔质地昂贵,此刻却被生生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边缘毛糙,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扯破。撕裂处下方,一块水磨青砖的地面上,几道极其浅淡、几乎难以辨认的拖擦痕迹延伸向紧闭的后窗方向。
“官爷您瞧!这不明摆着吗?定是哪个黑了心肝、被猪油蒙了心的恩客,要么就是眼红我们如烟红得发紫的贱蹄子,下了黑手啊!”苏三娘捶胸顿足,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官差脸上,“我们如烟是什么人?那是我们揽月舫的摇钱树!顶梁柱!没了她,我们这一大船人可怎么活啊!官爷,您务必得把人找回来!掘地三尺也得找回来!”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姓王,面皮紧绷,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小心翼翼接过那支碧玉簪,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又蹲下身去,指尖捻了捻帘幔撕裂处的毛边,再顺着那几乎消失的拖痕走到紧闭的后窗边。窗栓完好无损,窗纸也没有破损。
“苏妈妈,”王捕头站起身,声音低沉,“柳姑娘昨晚最后见的是谁?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得罪过什么人?”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掠过梳妆台上散乱的胭脂水粉,掠过半开的抽屉里露出的几封书信笺角,最后落回苏三娘那张涂抹得过于浓艳、此刻因激动和恐惧而有些扭曲的脸上。
苏三娘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拿着帕子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避开捕头的目光,声音陡然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含糊:“哎呀,官爷,您这话说的!我们如烟人美心善,性子又好,能得罪谁呀?至于客人…昨晚李员外做东,请的可都是体面人,张知府家的公子,赵记绸缎庄的东家,还有…还有几位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都是常客,规矩得很!散场后,如烟说乏了,就回房歇息了,谁知道…谁知道就……”她又开始抽抽搭搭,“要说异常…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好像…好像有点心神不宁的,问她也不说。”
王捕头盯着她,没再追问,只是把碧玉簪小心地收进一个布囊:“簪子我们先带回去。此案牵连不小,柳姑娘身份特殊,我们自会详查。苏妈妈也请约束好舫上的人,若想起什么蛛丝马迹,随时报官。”他加重了“身份特殊”四个字,意有所指。
苏三娘脸上的脂粉似乎都僵硬了一下,随即堆起更殷勤的笑容:“是是是!一定!一定配合官爷!我们可都指望官爷了!”
官差一走,苏三娘脸上那层悲戚和焦虑瞬间垮塌下来,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恐惧。她烦躁地挥挥手,驱散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小丫头和龟公,自己则跌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看着铜镜里那个妆容半花、眼神惶惑的女人。柳如烟…她知道的太多,牵涉的太深。水太浑了,如今人不见了,是祸是福?她不敢想。只希望这烫手的山芋,千万别在她手里炸开。
秦淮河的水,似乎比往日更冷了几分,无声地拍打着画舫华丽的船身。
揽月舫头牌柳如烟离奇失踪的消息,如同投入秦淮河的一块巨石,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汹涌而浑浊的暗流。官府衙门里,王捕头刚将装着碧玉簪的布囊呈上,主簿大人就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讳莫如深。不过半日功夫,知府衙门的师爷就“顺道”过来,言语间先是关切案情进展,随后话锋一转,委婉地提及柳姑娘平日里交游广阔,为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和纷扰,望差役们查访时务必“谨慎低调”,尤其莫要惊扰了某些“清雅人家”。
紧接着,本地商会会长也遣人送来了“慰问”,几匣子精致的点心底下,压着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附言恳请官府早日破案,还秦淮河一个清净,莫让“宵小之徒”借机生事,影响了正当商贾的营生。甚至连几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在码头和街市间有着不小势力的“江湖朋友”,也托人递来模糊的口信,大意是柳姑娘福薄,望官府体恤,莫要再深究,免得让逝者难安。
一桩歌妓失踪案,竟似触动了一张无形巨网上的无数节点。王捕头捏着那张滚烫的银票,看着案头堆积起来的、措辞各异却用意相同的“劝告”,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船工们变得一问三不知,昨夜当值的几个小厮龟公更是闪烁其词。连那扇完好紧闭的后窗,此刻再去看,窗台边缘竟被擦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灰尘都寻不见了。
“头儿,这还怎么查?”年轻些的捕快小吴一脸愤懑,压低了声音,“分明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这柳如烟,到底牵扯了多大的干系?”
王捕头沉默地拿起那支碧玉簪,在指间缓缓转动。翠色幽幽,冰凉沁骨。他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秦淮河的方向,声音干涩:“水太深了。柳如烟…她可不只是揽月舫的头牌。有人怕她说出不该说的,有人怕她牵扯出不该牵扯的。这案子,怕是…悬了。”
衙门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那支价值不菲的碧玉簪,此刻在王捕头手中,却沉甸甸如同烙铁。
余尘坐在“忘尘轩”那间堆满故纸的小房间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窗外的天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晦暗。她面前摊开的,是赵万金那桩看似已尘埃落定的命案卷宗副本。蝇头小楷记录的供词、证物、勘验结果,条理分明,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网住了所有显而易见的答案,也网住了水面下更深的暗影。
“赵万金…揽月舫常客…”她低声自语,目光落在卷宗里一笔带过的记录上。赵万金死前数日,曾频繁出入揽月舫。这本不稀奇,富商狎妓,寻常事尔。但卷宗里却刻意模糊了具体时间和他当时接触的歌妓名姓,只含糊以“宴饮作乐”带过。这刻意的模糊,此刻在柳如烟失踪的迷雾映衬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赵万金暴毙家中,财物无损,官府速断为流匪劫财害命。柳如烟,揽月舫的头牌,身份敏感,牵连甚广,却在赵万金死后不久离奇失踪,现场仅留珍爱的碧玉簪和挣扎痕迹。两案发生的时间如此接近,地点(赵宅与秦淮河)亦有关联,而赵万金又是揽月舫的豪客…
余尘的心跳微微加快。是巧合?还是…一条被刻意斩断的线索?赵万金的死,是否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或者,他本身就是某个秘密的一部分?而柳如烟的失踪,是否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赵万金之死背后更大的图谋?
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这两起案子,像散落在地的珍珠,看似各自滚落,却可能被同一根隐秘的丝线串连。赵万金的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柳如烟的失踪,更非普通的争风吃醋或仇家报复。背后必然隐藏着更庞大、更危险的漩涡。
她必须去揽月舫看看!只有靠近那个漩涡的中心,才能感知水流的真正方向。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便随之而来。她是谁?一个寄居书斋、身份低微的孤女。如何能踏足那等销金窟、风月场?别说登舫探查,便是靠近岸边,恐怕也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龟公仆役像驱赶苍蝇般赶开。
余尘烦躁地合上卷宗。纸上谈兵,终究是隔靴搔痒。她需要亲眼去看,去听,去嗅闻那画舫华丽表象下可能残留的、属于阴谋与黑暗的气息。可这身份,这樊笼……她攥紧了手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就在余尘被身份困住、一筹莫展之际,“忘尘轩”那扇不起眼的院门外,传来了叩门声。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韵律。
林晏站在门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杭绸直裰,腰间束着玉带,挂着羊脂玉佩和一个小小的青玉双鱼佩香囊。他手中执着一把尚未打开的素面湘妃竹折扇,整个人清雅得如同刚从水墨画中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精悍、目光沉稳的随从,正是那日城隍庙前见过的林七。
门开,露出余尘那张带着些许倦怠和警惕的清瘦面庞。
“林公子?”余尘微感意外,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林晏展颜一笑,如同暖阳破开阴云,瞬间照亮了这方简陋的小院:“余姑娘,叨扰了。”他目光扫过余尘身后的书堆,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欣赏,“听闻‘忘尘轩’藏书颇丰,尤多地方志异、刑名案牍,林某心向往之。今日冒昧前来,不知可否入内一观?若有幸,或能寻得几本孤本残卷,解我心中所惑。”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余尘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仅仅为了书卷的光芒。她侧身让开:“林公子请进。寒舍简陋,书也杂乱,只怕污了公子慧眼。”
林晏含笑踏入,步履从容,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这小院扫视了一圈。他的视线在余尘案头那本摊开的卷宗上略作停留,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余姑娘过谦了。”林晏踱步至书架前,指尖拂过那些书脊,姿态闲适优雅,“真正的珍宝,往往藏于陋室。就如这城中近日发生的奇事……”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世家公子谈论风月八卦般的随意,“揽月舫那位艳冠秦淮的柳大家,竟一夜之间香踪杳然,只留下一支碧玉簪,实在令人扼腕。听说官府那边,似乎也颇为棘手?”他微微摇头,叹息里带着一丝玩味,“这秦淮风月,看来也不尽是温柔乡啊。”
余尘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是为这个而来!她垂下眼帘,整理着案上散乱的纸张,声音平淡无波:“市井流言,捕风捉影罢了。烟花之地,聚散无常,或许柳姑娘只是厌倦了此地,寻个清净去了。”
“哦?”林晏转过身,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含笑看着余尘低垂的侧脸,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平静的表象,“余姑娘倒是豁达。不过,据在下所知,柳大家失踪前,似乎收到过一张颇为神秘的纸条?连她贴身的丫鬟都说不清来路,只道柳大家看后,神色便有些异样。这…可不像寻清净的样子。”
神秘纸条!
余尘整理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这个消息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官府卷宗里可没提过这个!这林晏,消息竟如此灵通?他是如何得知这等细节?他是真的关心风月奇谈,还是…另有所图?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林晏探究的目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震动和思索:“神秘纸条?林公子消息之灵通,倒让在下意外。不知…这纸条内容为何?”
林晏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仿佛很满意自己投下的饵终于引动了鱼儿的注意。他轻轻展开折扇,扇面上是疏淡的墨竹,更衬得他眉目清朗:“内容么…自然是无人知晓。只听说那纸条材质特殊,非寻常宣纸,倒像是…某种特制的贡纸?至于字迹,也颇为奇特,似是而非,难以辨认。这其中的蹊跷,着实令人玩味。”他摇着扇子,语气带着一种闲谈的轻松,目光却紧紧锁住余尘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这揽月舫的谜团,倒比坊间的话本子还要精彩几分。林某不才,倒起了几分好奇之心,想着不如…亲自去那舫上看上一看?或许能寻到些蛛丝马迹,解解闷也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余尘身上,笑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只是那等地方,鱼龙混杂,我独自前去,未免有些无趣,也恐被人扰了清净。余姑娘学识渊博,心思缜密,不如…扮作我的书童,随我一同登舫?一来可帮我挡去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嘛…”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以余姑娘的慧眼,或许真能从那风月繁华地,看出些林某看不出的门道?权当是…散散心,如何?”
秦淮河的夜风,裹挟着水汽、脂粉香和隐约的丝竹声,扑面而来。揽月舫巨大的船身灯火辉煌,如同水上漂浮的宫殿,将周围的黑暗驱散,也映照着河面漂浮的、破碎的光影。码头上,龟公们尖利的吆喝声、恩客们醉醺醺的笑语、歌妓们娇媚的应和,交织成一片靡靡的喧腾。
林晏一袭华服,姿态闲雅地踏上舫板,如同闲庭信步。他身后的“小书童”余尘,则微微垂着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短褐,努力将自己缩在林晏挺拔身影投下的阴影里,宽大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极力收敛气息,模仿着那些小厮谨小慎微的姿态,但那双掩在帽檐下的眼睛,却如同最警惕的猎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龟公们谄媚笑容下掩藏的疲惫与麻木,仆役端着酒水穿梭时脚步的轻重缓急,以及甲板上那些看似随意摆放的花盆、灯架的位置。
“哎哟!林公子!稀客!稀客啊!您可有些日子没来关照我们揽月舫了!”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袄裙、满头珠翠、香风扑鼻的鸨母扭着腰肢迎了上来,正是苏三娘。她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热络,目光飞快地在林晏身上逡巡,掠过他腰间的玉佩,最后落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余尘身上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疑虑。
林晏折扇轻摇,笑容温雅,恰到好处地隔开了苏三娘过于热情的靠近:“苏妈妈风采更胜往昔啊。近日俗务缠身,今日得闲,听闻舫上出了些‘新鲜事’,特来瞧瞧热闹,也顺道…看看有什么能帮衬苏妈妈的地方。”他话语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目光扫过舫上依旧喧嚣热闹的主厅,那里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似乎并未因柳如烟的失踪而减损半分繁华,反而透出一种刻意的、虚张声势的喧嚣。
苏三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用更响亮的笑声掩饰过去:“哎哟喂!我的好公子!您这话可折煞老身了!托您的福,托您的福!只是…唉!”她立刻换上一副愁容,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您也听说了?我们家那苦命的如烟…真是天妒红颜啊!好端端的,人就…唉!”她一边叹气,一边引着林晏往主厅旁边一处相对僻静的雅间走去,余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个最本分的影子。
雅间布置精巧,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苏三娘殷勤地亲自奉茶。
林晏优雅地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瓷杯边缘,目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探究:“柳大家芳踪杳然,实乃秦淮一大憾事。苏妈妈,可有什么头绪?如烟平日性子如何?最后见她时,可有什么异样?”他语气平和,如同寻常的关心询问。
苏三娘叹着气,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对官差说过的那些话——柳如烟人美心善,昨夜宴后回房歇息,毫无征兆云云。她眼神飘忽,言语间充满了套话般的圆滑。
林晏耐心听着,唇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待苏三娘话音稍歇,他忽然放下茶盏,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断了苏三娘酝酿好的下一轮诉苦。
“苏妈妈,”林晏的声音依旧温和,眼神却陡然变得清亮锐利,如同拨开了云雾的寒星,“如烟姑娘…最后接触的,当真只有李员外宴上的那些‘体面人’?我方才在岸边,似乎听几个船工闲谈,说前几日傍晚,曾见一位面生的‘货郎’在舫尾附近徘徊,还似乎…递了什么东西给一个送菜的小丫头?”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语气却仍是闲谈般的随意,“哦,还有,如烟姑娘房里那盆名贵的‘十八学士’茶花,听说前些日子莫名其妙枯死了半边?她那样爱花的人,想必心疼得紧吧?可曾查过是何缘由?是水土不服,还是…沾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苏三娘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她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那“货郎”和“茶花”两个点,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假面。她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下意识地避开林晏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也失去了方才的流畅:“货…货郎?这…这老身倒不曾听闻…船工们嚼舌根的话,当不得真!至于那花…是…是丫头们照料不周!是…是浇水浇多了!如烟她…她也没太在意…”
她的语无伦次和骤然变化的脸色,就是最好的答案。林晏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仿佛接受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他端起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一直垂手侍立在他身侧阴影里的余尘。
余尘的心却因林晏那精准的“货郎”与“茶花”两点而剧烈跳动。货郎?传递纸条的途径?茶花枯死半边?是意外,还是…下毒的征兆?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飞快地抬眼扫视这间雅间。目光掠过角落一个低头侍立、身形有些佝偻的龟公时,微微一顿。那龟公在她目光触及的瞬间,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眼神躲闪,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心虚和惊惶。
“苏妈妈,”林晏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锋芒只是错觉,“如烟姑娘的闺房,不知可否容林某…凭吊一番?毕竟也曾听过她几曲天籁,聊表心意。”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态度自然,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仿佛天经地义般的理所当然。
苏三娘正惊魂未定,闻言更是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哎哟!林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官爷们刚查过,里面乱得很!再说…再说如烟房里,都是姑娘家的私密物件,您这…这不方便!实在不方便!”
林晏挑了挑眉,并未强求,只露出一个理解而略带遗憾的微笑:“也是林某唐突了。既如此,那便罢了。”他站起身,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又轻轻合拢,“叨扰苏妈妈了。林某四处随意走走,看看这舫上景致,苏妈妈不必相陪。”他说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苏三娘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公子请便!请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尊言语温和却句句如刀的大佛。
林晏微微颔首,带着余尘,从容步出雅间,将苏三娘那混杂着庆幸与忧惧的目光抛在身后。画舫的喧嚣声浪重新包裹过来,林晏沿着雕花栏杆,信步走向较为安静的船尾方向。余尘紧跟其后,低垂的帽檐下,目光却如探针,敏锐地扫过经过的每一处。她的视线在光洁的甲板某处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块木板边缘的磨损痕迹,异常地深且新,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反复拖拽摩擦过,与周围保养得宜的地板格格不入。
船尾甲板处,夜风更劲,吹得灯笼摇晃,光线明灭不定。几个粗使仆役正倚着船舷低声交谈,见林晏这等气度的贵客过来,慌忙噤声行礼。林晏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则凭栏而立,望着河面上倒映的灯火碎影,仿佛在欣赏夜景。
余尘则看似不经意地踱到那处磨损异常的木板旁,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蹲下身,手指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在那磨损的凹痕边缘轻轻刮擦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极细微的、暗褐色的粉末。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拢入袖中。
就在这时,一个方才在雅间角落见过的、眼神躲闪的佝偻龟公,端着一盘酒水从旁经过。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又或许是甲板湿滑,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手中托盘一歪,几杯酒水眼看就要泼洒到正蹲着的余尘身上!
“不长眼的东西!”那龟公惊怒交加,为了稳住身形,竟下意识地伸手,带着一股蛮力,狠狠朝余尘的肩膀推搡过去!动作粗鲁,眼神里充满了对“低贱小厮”的轻蔑和不耐烦。
余尘反应极快,身体本能地绷紧,几乎就要做出格挡或闪避的动作。然而,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她肩头的青色粗布衣衫的刹那——
“啪!”
一声脆响,如同玉磬轻击,却带着冰冷的力道!
林晏手中的湘妃竹折扇,不知何时已如一道青色闪电般伸出,精准无比地格在了龟公的手腕上!扇骨坚硬,敲击在腕骨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龟公“哎哟”一声痛呼,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托盘“哐当”一声砸在甲板上,杯盏碎裂,酒水四溅,弄污了他自己的裤脚。
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几个仆役吓得僵在原地。
林晏并未回头,依旧凭栏望着水面,身姿挺拔如松,只有握着折扇的那只手稳如磐石。他的声音不高,甚至依旧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慵懒腔调,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的书童,”他缓缓侧过脸,目光如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地落在那因疼痛和惊惧而脸色煞白的龟公身上,那无形的压力却让龟公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岂是你能碰的?”
那龟公被这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手腕处的剧痛和那话语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恐惧和茫然。
余尘蹲在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酒水旁,微微仰头。林晏挺拔的背影挡在她身前,隔开了那龟公惊惧的目光,也隔开了画舫上所有喧嚣和窥探。夜风吹动他雨过天青色的衣袂,拂过她低垂的帽檐。他并未看她,那份回护却如磐石般坚定,无声地将她笼罩其中。她紧拢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一点暗褐色的粉末。
林晏的目光并未在龟公身上停留太久,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他收回折扇,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冰冷慑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脏了地方,苏妈妈怕是要心疼了。”他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随即又投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河岸,仿佛在自言自语,“这秦淮河的水,看着平静,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柳大家那般玲珑剔透的人儿,想来也是倦了这水上的浮华与浑浊,才寻了清净处吧?”
这话说得轻飘飘,像是感慨,又像是某种试探。余尘已站起身,垂手立在他侧后方半步,帽檐下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林晏的每一个字。她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林晏方才在雅间点出“货郎”和“茶花”,此刻又说出“倦了浮华”、“寻清净”…他是在暗示柳如烟的失踪是主动避祸?还是…另有所指?
林晏似乎并不期待回答,他微微侧身,目光终于落在了余尘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方才在苏妈妈那里,那老龟公的眼神,倒像是见了鬼。你…可瞧出些什么?”
余尘心头一凛。他果然注意到了!她略一沉吟,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模仿着小厮的恭敬口吻:“回公子,小的…小的只是觉得,那龟公右手缩得极快,袖口似乎…沾了点灰绿色的东西,像是…墙粉?或者…某种颜料干涸的碎屑?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柳姑娘房门口那块地板的磨损,新且深,像是近日被重物反复拖拽过,方向…似是朝着后窗。”
“灰绿碎屑…拖痕指向后窗…”林晏低声重复了一遍,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隐没在深邃的眼底。他看向余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欣赏的笑意:“你这双眼睛,倒比我想的更利些。”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若说柳如烟是避祸出走,何至于留下珍爱的碧玉簪?那簪子…怕不只是个念想那么简单吧?”
余尘心中剧震。林晏竟与她想到了一处!她强压下翻腾的思绪,顺着林晏的思路,也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自己拼凑的碎片说出:“簪子…是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破绽’。若是寻常仇家或情债,取命或掳人即可,何必特意留下它引人注目?除非…留下它的人,希望它被发现!希望有人…能看懂它!这不像情杀仇杀,倒像是…”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灭口。或者,是某种…警告?”
“留下线索…引人注意…警告…”林晏眼中光芒大盛,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思路碰撞出火花的兴奋。他深深看了余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赞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好一个‘灭口’或‘警告’!余…”他差点脱口而出她的真名,及时顿住,改口道,“…余书童,你这番见解,倒真是…出人意料,又直指要害。”
两人目光在摇曳的灯笼光影中短暂交汇。林晏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星火跳跃,映照着余尘帽檐下同样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眸子。无需更多言语,一种奇异的、建立在共同目标与敏锐洞察之上的默契,在这奢靡浑浊的画舫一角悄然滋生。他们都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一角,都嗅到了那华美帷幕后浓重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走,”林晏折扇一收,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此地不宜久留。回岸上再说。”他率先转身,向舫板走去,步伐比来时快了几分。
余尘紧随其后。经过那打翻的托盘和碎裂的瓷片时,她目光扫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然而,就在那堆狼藉的边缘,一片较大的、沾着深红酒渍的白瓷碎片旁,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小点异常的光泽——那是一小块被踩踏进湿滑甲板缝隙里的、极其微小的翠绿色碎片,形状不规则,边缘锐利,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与柳如烟那支碧玉簪别无二致的温润内敛的光泽!
是簪子的碎片!而且,看那位置,像是从高处落下摔碎后被无意踩踏进去的!它绝不该出现在这船尾的甲板上!
余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巨大的疑云瞬间攫住了她。她强行控制住立刻蹲下拾取的冲动,脚步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下,随即如常跟上林晏的步伐,踏上了连接岸边的舫板。但那一点翠绿的光,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眼底。
舫板摇晃,秦淮河水在脚下呜咽流淌。余尘紧跟在林晏身后,低垂的帽檐下,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拢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了那枚沾染着暗褐色粉末的指尖。那一点翠绿的碎片如同鬼火,在她脑海中灼灼燃烧——柳如烟的碧玉簪,为何会有碎片遗落在船尾甲板?是挣扎时跌落摔碎?还是…被人刻意丢弃?这看似简单的歌女失踪案,其下涌动的暗流,远比她所预想的更加汹涌诡谲。
林晏的身影在前方带路,挺拔如竹,步履沉稳地踏上坚实的青石板岸。岸上灯火稀疏,夜风陡然变得清冷锐利,吹散了画舫上带来的那股甜腻浊气。余尘一步踏上岸边的石阶,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然而心中那份悬在半空的不安感却并未消散,反而因那枚翠绿碎片的发现而更加凝重。
“公子,”她紧走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确保只有身前的林晏能听清,“方才舫板附近,甲板缝隙里…有一小块翠玉碎片。色泽质地,与柳姑娘那支簪子…别无二致。”
林晏脚步未停,甚至连侧脸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有握着折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并未回头,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回应:“嗯。”一个音节,却已包含了太多的了然与凝重。
他没有追问细节,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新的发现,只是这发现印证了某种更深的猜测。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渐趋冷清的河岸街巷中,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林晏似乎对这金陵城的街巷极为熟稔,并未走向主街的繁华灯火,反而折入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座小小的石桥跨过一条狭窄的支流,桥边一株老柳树垂着枝条,在夜色中如同鬼影。
林晏在桥边停住脚步,终于转过身。石桥一侧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深沉的思虑。
“簪子碎片在船尾甲板…”他低声沉吟,折扇无意识地敲击着掌心,“柳如烟的厢房在主舫二楼东侧,若从那里挣扎或被带离,无论是走楼梯还是翻窗,碎片都不该落在船尾那个位置,除非…”他眼中锐光一闪,“有人带着那簪子,或者簪子的碎片,特意去了船尾!”
“正是此理。”余尘接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且,那碎片很小,被踩进了甲板缝隙,若非刻意留意极难发现。这不像无意遗落,倒像是匆忙丢弃时未曾顾及。”她顿了顿,从袖中伸出方才拢着的手指,借着昏暗的灯光,将指尖那一点微不可查的暗褐色粉末展示给林晏看,“还有这个。在船尾那处异常磨损的地板边缘刮到的。质地细腻,颜色暗褐带锈红,不像是船板本身的木屑,倒像是…某种矿石的粉末?或是…干涸的血迹混了铁锈?”
“矿石?血迹?”林晏眉头紧锁,凑近了些,就着灯光仔细分辨余尘指尖那一点细微的痕迹。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扁平的银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雪白的丝绵。他用折扇的扇骨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余尘指尖那点粉末,轻轻抖落在丝绵上。
“此地不宜细究。”林晏合上银盒,将其谨慎收好,目光再次投向余尘,“碎片位置,这不明粉末,加上苏三娘对‘货郎’和‘茶花’的反应,还有那龟公鬼祟的神态…柳如烟的失踪,绝非表面看来的争风吃醋或仇杀那么简单。船尾…那里必然发生过什么,或者…是连接某个秘密的通道。”他语气笃定,“赵万金死得蹊跷,柳如烟失踪得诡异,两者时间又如此接近。余姑娘,你我之前的预感,恐怕成真了。这背后,必有更大的图谋,而这支碧玉簪…”
他停顿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余尘,仿佛在无声地询问:这簪子,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余尘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簪子是唯一的、被刻意留下的物件。若它真是线索,那么能解开它的人…”她深吸一口气,“或许只有最熟悉它的人,或者…拥有它的人,才最有可能知道其中关窍!”
林晏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你是说…苏三娘?或者…柳如烟贴身的丫鬟?”
“鸨母老奸巨猾,惊弓之鸟,只怕撬不开她的嘴。”余尘语速飞快,思路清晰,“柳如烟的贴身丫鬟,名叫小桃红!方才在舫上,我留意过,柳如烟出事后,苏三娘身边的丫鬟换了一个生面孔!那小桃红…极可能被苏三娘藏了起来,或者…也被灭了口?”
“小桃红…”林晏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闪烁,一个计划迅速在他脑中成型。他抬眸,看向余尘,那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奇异的信任:“找她!无论死活,必须找到这个丫鬟!她是破局的关键!”
他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夜空的寂静!
一支漆黑的弩箭,如同从幽冥中射出的毒蛇,裹挟着冰冷的杀意,自河对岸一片黑黢黢的屋脊后电射而出!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直指桥边林晏的咽喉!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杀机,在两人堪堪窥见一丝线索脉络的瞬间,猝然降临!
“公子小心!”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跟随在林晏身后几步外的林七,在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已发出一声暴喝!他魁梧的身形如同猎豹般暴起,反应快得惊人,猛地朝林晏扑去!但他离林晏尚有几步距离,那弩箭的速度又太快,眼看已是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林晏侧前方的余尘动了!
她并非扑上去挡箭——那距离和角度根本来不及。在破空声入耳的刹那,她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她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腰身拧转,右脚如同鞭子般带着全身的力量向后闪电般撩起!目标并非弩箭,而是林晏身前一步之遥、桥栏边那只半人高的、装满河水的沉重石雕莲花缸!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余尘的脚尖精准无比地踹在石缸底部一个微凹的受力点上!那沉重的石缸竟被她这蕴含了巧劲和爆发力的一脚,踹得猛然一震,随即带着巨大的惯性和刺耳的摩擦声,硬生生横移了半尺有余!缸内浑浊的河水剧烈晃荡,泼洒而出!
就在石缸移动的瞬间!
“笃!”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狠狠地钉入了方才林晏咽喉位置所对应的——那刚刚被石缸挡住的、厚实的石雕莲花缸壁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幽蓝的箭头深深没入坚硬的石壁,周围瞬间蔓延开一小片诡异的深色水渍,显然淬有剧毒!
林晏站在原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弩箭钉入石缸时传来的那股冰冷震动。他脸上那惯有的从容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肃杀。方才那一瞬,死亡的气息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肤掠过!
林七此时已扑到近前,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般挡在林晏身前,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弩箭射来的方向。对岸那片屋脊上,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林晏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林七应声,身形一晃,已如大鸟般掠过石桥,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的暗影之中。
石桥上,只剩下林晏和余尘。河水在桥下呜咽流淌,夜风吹过老柳树的枝条,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死寂。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晏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余尘身上。她已收回了腿,重新站定,微微喘着气,帽檐在刚才剧烈的动作中有些歪斜,露出小半张清瘦而紧绷的侧脸,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石缸上那支兀自震颤的毒箭,眼神里没有后怕,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和锐利。
林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死里逃生的冰冷,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穿透的审视和探究。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余尘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没有道谢。那太轻飘。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半晌,才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问道:
“余书童…”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方才那一脚…好俊的身手。不知…师承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