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毒物消息,沉甸甸压在心头。
林晏倚着书阁冰冷的雕花窗棂,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窗台。窗外,暮春的云京书院浸润在烟雨里,粉墙黛瓦洇开深深浅浅的水痕,恰如他此刻的心绪,一片混沌湿冷。家族密信里“砚底霜”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脑海。西南边陲的瘴疠之地,近乎绝迹的矿物奇毒,非大势力、大手段不能染指。是哪些暗影中的手,将如此歹毒之物悄然送至云京?又是何人,处心积虑要将一个孤女余尘置于死地?宿怨?江湖?抑或…冲着他林家而来?
他眸光沉沉,转向书阁另一端。
余尘的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趴在了那张巨大的酸枝木案几上。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几张泛黄的纸片和几方墨锭,仿佛这些东西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那几张纸片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的颜色已经变得黯淡,边缘也微微卷曲,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而那几方墨锭则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让人闻起来感到一种宁静和安心。
余尘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的指尖轻轻地捏住一片薄如蝉翼的残纸,小心翼翼地将它举到眼前,然后慢慢地凑近自己的鼻端。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仔细地嗅闻着那片残纸的味道。
那专注的模样,让人不禁想起了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她试图从那片残纸的气息中找到一些线索,一些关于柳如烟失踪的线索。她的神情既显得有些脆弱,又透露出一种坚韧不拔的决心,仿佛无论如何都要将那纸墨里的每一丝气息都从时光的尘埃里剥离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何?”余尘猛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林晏。他的脚步很轻,似乎生怕打扰到余尘的思考。
余尘抬头,眼底掠过一丝迷惘,旋即被一种近乎本能的笃定取代:“这纸…绝非寻常市面之物。薄如云母,韧若丝帛,纹理间隐有极其细微的压印暗花,触手生温。”她指尖划过纸面,“林公子请看这墨迹,色泽沉敛,历久弥新。更奇的是…”她将纸片递向林晏鼻端,“墨里,掺了东西。”
林晏凝神,一股极淡、极幽微的冷香,似有若无地钻入鼻腔。非兰非麝,清冽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如同深谷幽泉旁偶然绽放的寒花。这香气,他竟也觉出一丝模糊的熟悉,却如雾里看花,捉摸不定。
“是香料,”余尘的声音带着一种沉入记忆深处的飘忽,“一种…非常特殊的香料。我只在…”她顿住,眉心拧得更紧,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只在极少数地方闻到过,像是…像是…”
“贡品。”林晏接口,语气肯定。余尘眼中瞬间爆发的惊愕证实了他的猜测。“前朝遗留的规制,某些特定的地域,会向宫中进贡一种‘雪魄笺’,以千年雪松木浆混入雪山寒玉粉末制成,纸成之日,需以特制‘凝神香’的烟细细熏过数月,方得此纸此墨。这种香极其珍贵,秘方早已失传大半。”
余尘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恐惧所笼罩。她紧盯着手中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贡品纸……凝神香……”余尘喃喃自语道,眉头紧锁,“柳如烟,她一个书院学子,怎么会收到用如此珍贵的纸张写就的纸条呢?而且,她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这些疑问像无数的藤蔓一样在余尘的脑海中疯狂生长,紧紧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喘息。与此同时,这些疑问也同样缠绕着林晏的心,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余尘,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柳如烟的失踪,余尘的险死还生,砚底霜的致命阴影,以及贡品纸墨背后隐藏的宫廷疑云……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在云京书院这片看似平静的天空下,正诡异地朝着某个黑暗的源头汇聚。
砚底霜的线索似乎指向了西南方向,而贡纸香料的来源又隐隐牵涉到宫闱之中。这两条路,都布满了荆棘和未知,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林晏的决断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深知,只有勇往直前,才能揭开这层层迷雾,找到真相。
“砚底霜这条线,我来。”他站在书阁回廊的阴影里,对余尘道,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沉稳,“西南林氏尚有几分故旧,此事非深入江湖草莽不可为。你留在书院,”他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纸墨上的‘凝神香’,既是前朝贡品,或许…与你所追寻的‘前尘’有关。那才是你的战场。”
余尘心头一震,抬眼看他。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廊外摇曳的竹影,也映着她自己微怔的神情。他竟如此敏锐,将她深藏心底、连自己都未能完全理清的追寻,点得分明。
“好。”她点头,没有多言。这无声的信任,让林晏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林晏的行动迅疾如风。短短数日,云京书院表面依旧弦歌不绝,暗地里却已因他而牵动了千里之外的隐秘脉络。一封封带着林家特殊暗记的信件,由最可靠的信使星夜兼程,送往西南边陲的险山恶水之间。
西南某处,重峦叠嶂,瘴气弥漫。崎岖的山道上,一个不起眼的马帮正押着几车沉重的矿石。领头的汉子皮肤黝黑如铁,眼神锐利如鹰。他叫岩鹰,曾是林家老侯爷帐下一名悍卒,因伤退隐,如今经营着这条看似寻常的贩运之路,实则是林家安插在西南边陲的一只眼睛。
深夜,简陋的驿站油灯昏黄。岩鹰捏碎了蜡丸,展开密信。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字,却带着林晏独有的冷冽印记和一个“急”字暗纹。内容,正是“砚底霜”。
岩鹰的眉头瞬间拧成死结。砚底霜!这早已被苗疆几大寨子联手封禁、近乎绝迹的剧毒之物,竟重现江湖,还惹得远在云京的世子爷亲自过问?他立刻召集心腹,沉声道:“传话下去,所有歇脚的寨子、过手的黑市、乃至那些专做阴私勾当的巫蛊寨,给我放亮招子!查!谁在动砚底霜?怎么运出去的?给谁?一条线都不能漏!”
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几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无声地没入了山林之中。西南方向的夜风,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裹挟着潮湿泥土和草木腐败的气息,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席卷而来。这股夜风,不仅带来了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更带来了山雨欲来的肃杀氛围。
岩鹰站在山巅,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的右手摩挲着腰间那把冰冷的短刀刀柄,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而冰冷,紧紧地投向了漆黑如墨的群山深处。在那里,砚底霜的毒影,已经悄然弥散开来,如同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等待着猎物的上钩。
与此同时,在书院之内,余尘的世界却完全被另一种气息所占据。那是一种来自纸墨间残留的“凝神香”的气息,它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到一种宁静和安详。余尘几乎已经住进了藏书楼深处那排堆满古籍的书架之后,仿佛那些古老的书籍就是她的庇护所。
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里飞舞,它们像是一群被惊扰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古老的纸张气息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墨香,如同一层轻柔的薄纱,将余尘层层包裹起来。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余尘仿佛与世隔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与那些古老的书籍和墨香为伴。
她翻遍了记载前朝贡品、宫廷用度的《内府辑要》、《方物志》,指尖划过泛黄书页上那些描述“雪魄笺”和“凝神香”的华丽辞藻:“其纸如冰绡,浮光隐现…其香清冽,有涤尘静心之效,唯天家及少数功勋重臣府邸可得…”然而,具体配方、具体来源,皆语焉不详,如同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宫闱迷雾。
“凝神香…”余尘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那片混沌的记忆之海。幽微的冷香,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试图牵引她穿越时空的乱流。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如钝斧劈凿,又似无数钢针攒刺。她闷哼一声,身体骤然绷紧,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手指死死抠住书页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眼前光影疯狂扭曲、旋转!
不再是幽静的藏书楼,而是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铁蹄踏碎大地,刀剑撞击的刺耳锐响撕裂空气,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呛入咽喉。视野一片猩红模糊,大地在脚下震颤、龟裂。她似乎伏在冰冷的泥泞里,黏稠温热的液体糊了满脸。耳边,是垂死战马凄厉的嘶鸣,是垂死者绝望的呻吟。
混乱中,一抹刺目的颜色强行闯入视野!
那是…一面残破的旗帜!被血与火浸染,却依旧能辨认出上面一个极其特殊的徽记!图案繁复而狰狞,主体似是一只浴火的异鸟,利爪紧紧攫住一枚造型奇特的令牌,令牌上,隐约可见一个篆体的字——“令”?还是“卫”?旗帜一角,似乎还绣着一圈细小的、样式古怪的荆棘纹饰!
这徽记…!
剧烈的刺痛再次贯穿头颅!余尘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如同溺水之人重获空气。眼前依旧是堆叠如山的古籍,空气里只有尘埃的味道。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战场幻象瞬间褪去,只留下那火焰异鸟攫令的徽记和荆棘纹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脑海。
这徽记…属于谁?为何会在她“前世”的记忆战场上出现?它和“凝神香”,和砚底霜,又有什么关联?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摊开的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余尘的“异样”,终究没能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藏书楼管事几次“无意”经过她终日埋首的角落,眼神探究。更有甚者,一位素来以“博闻”着称的经学博士,竟在一次公开讲论后,当众“考校”起余尘关于前朝贡品规制的问题,问题刁钻冷僻,直指“雪魄笺”的鉴别要点,目光灼灼,显然意有所图。
消息自然传到了林晏耳中。他正在临水轩处理西南传回的第一批杂乱信息,眉头紧锁。岩鹰的初步回报令人心惊:砚底霜的源头确实指向几个与中原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苗寨,但具体流向,如同泥牛入海,踪迹被抹得极其干净。阻力之大,远超预估。
听到山长委婉地提到余尘近日“勤勉异常,于冷僻旧闻颇有独到见解,引得几位师长好奇探询”时,林晏原本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密报,但听到这句话后,他的动作突然一顿,然后缓缓地将密报放在了桌子上。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动作优雅而从容。林晏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茶盏的杯壁,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这能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然而,尽管他的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在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山长过誉了。”林晏的声音清越而温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和自信。他微笑着说道,“余尘那丫头,不过是前些日子在我书房里偶然翻到了几本家父早年游历四方时随手记下的杂录手札。其中恰好有些关于前朝方物的零碎记载,她记性好,看了之后便念念不忘,可能是在与师长们交流时提及了这些内容,才会引起师长们的好奇。”
林晏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但那笑意却并未到达他的眼底。他继续说道,“说来也是晚辈的疏忽,那些杂记本就是家父随手所记,内容琐碎且杂乱无章,实在不应当被当作正儿八经的学问来看待。余尘这孩子年纪尚小,可能对这些东西过于执着,以至于钻了牛角尖。回头我便让她将那些杂书还回来,免得耽误了她的正经学业。”
他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目光转向窗外烟雨朦胧的湖面,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分量:“余尘既是我林家故旧之后,又蒙山长收留在书院,晚辈自当看顾。她年纪小,性子又孤僻,若有言行不当扰了书院清静,或是引得旁人过多关注,反倒是我这引荐之人的不是了。山长放心,晚辈心中有数,定会好好约束引导于她。”
话说到此,点到即止。山长是何等通透人物?林晏这番话,明着是解释余尘的“博闻”来源,实则是将她划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那句“林家故旧之后”、“我自当看顾”、“心中有数”,更是温和却清晰的警告:此人我林晏护着,诸位师长,请适可而止,莫要深究。
无形的保护圈,借由世家权柄的从容姿态,悄然形成。山长捋须颔首,眼中了然,不再多言。林晏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砚底霜的阴影,贡品纸墨的疑云,还有那暗中窥探的眼睛…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几日后,天气回暖,恰逢休沐。书院几位风雅的学子牵头,在后山揽月亭办了个小型的春日雅集。亭子临崖而建,视野开阔,远处山峦叠翠,近处溪流淙淙,确是赏景品茗的好去处。余尘本不欲参与,却被林晏一句“整日埋首书堆,当心成了书蠹,出去透透气”不由分说地带了来。
亭中已聚集了十数人。案几上置着清茶、时令鲜果,墨砚纸笔一应俱全,显是要联句赋诗。余尘寻了个最角落、靠近亭柱的位置坐下,将自己隐在人群之后,目光落在亭外崖壁缝隙里顽强探出的一簇紫色野花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火焰异鸟的徽记和令人窒息的战场幻境。
林晏则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玉冠束发,更衬得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应对着同窗的寒暄谈笑,言辞清雅,气度雍容,世家公子的风华展露无遗。偶尔,他的目光会不着痕迹地掠过角落里的余尘,见她安然,便又收回。
雅集过半,众人正为一句诗的韵脚推敲得热闹。天际忽地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方才还明媚的天色,骤然阴沉下来。山风卷地而起,带着潮湿的土腥味,猛烈地灌入亭中,吹得人衣袂翻飞,案上纸张哗啦啦作响。
“要下雨了!”有人惊呼。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转瞬间连成一片滂沱雨幕。风助雨势,斜斜地扫进亭内,靠近外侧的人顿时被淋湿了半边身子,惊呼着向里躲避。亭子本就不大,十几人挤作一团,更显拥挤混乱。
余尘所在的角落首当其冲。冰冷的雨点挟着风势,狠狠打在她身上,单薄的春衫瞬间洇湿,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手臂,向冰冷的亭柱更深处缩去,试图避开那横扫的雨帘。
就在这时,一片带着体温的玄色阴影倏然笼罩下来,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和喧嚣的人声。
是林晏的披风。
他不知何时已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跨到她身前。高大的身形如同一道屏障,将外面的风雨严严实实地挡住。那件厚实的玄色锦缎披风被他单手解下,带着他身体的暖意,兜头罩在余尘身上,将她裹了个严实。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天经地义。
余尘惊愕抬头。
咫尺之距,她清晰地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微湿的鬓角有几缕墨发贴在额际,一滴晶莹的雨珠正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悬在鼻尖,欲坠未坠。他身上那股清冽如松针初雪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凉,瞬间将她包裹。
“林…”她刚吐出一个字。
“挤在这里做什么?淋雨很舒服?”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斜刺里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嘲弄。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赵铭,方才联句时便因被林晏压了一头而面色不虞。此刻他半边袖子也淋湿了,正烦躁地拧着水,看到林晏对余尘的维护,更是火上浇油,阴阳怪气道:“还是余姑娘这位置风水独好,连林兄都巴巴地过来沾光?”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哗哗的雨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林晏并未立刻回头。他垂眸,看着被裹在自己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余尘,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他抬起手,并非触碰她,而是极自然地拂去她发梢沾染的一片被风吹进来的细小花瓣。那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身,面向赵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礼貌的笑意,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已凝起一层无形的寒霜。
“赵兄此言差矣。”林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带着一种世家浸润出的优雅从容,字字清晰,“揽月亭乃书院公器,风雨骤至,大家同在此处避雨,何分彼此?倒是赵兄方才那句‘风水独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铭湿透的袖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刺骨的锋芒,“听起来倒像是精通堪舆之术?可惜,若真能勘破风水玄机,也不至于连片遮雨的屋檐都择不周全了。赵兄若有闲暇钻研此道,不如多读两卷《礼记》,也省得在此间口出无状,徒惹人笑。”
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既点明赵铭无理取闹、气量狭小,又暗讽其学问不精、举止失礼。亭内众人神色各异,有忍俊不禁的,有面露尴尬的,更有暗自咋舌于林晏这四两拨千斤、却犀利无比的言辞。
赵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晏,嘴唇哆嗦着:“你…你…”
林晏却已不再看他,仿佛驱赶一只扰人的蚊蝇般,随意地转回了身。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余尘身上,那份迫人的冷冽气势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询问,声音也低柔下来:“还冷吗?”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滑落的披风前襟,指尖不经意间掠过披风边缘,动作克制而稳妥。
那微凉的指尖触感隔着衣料传来,余尘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披风内里残留着他身上的暖意,隔绝了风雨的侵袭,也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嘈杂。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柏气息,此刻如此清晰地萦绕在鼻端,如此温暖,如此真实。
然而,就在这令人心旌摇曳的温暖气息包围之中,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气息,却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记忆深渊里窜出!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且独特的味道,它交织着浓郁的血腥、刺鼻的硝烟硫磺以及某种奇异苦涩的药草香气!这股味道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猛地冲进她的鼻腔,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味道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它就萦绕在方才那惨烈战场幻象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丝血腥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每一缕硝烟都在灼烧着她的喉咙,而那奇异苦涩的药草味道,则像恶魔的低语,在她耳边回荡,让她的心跳愈发急促。
更可怕的是,这股冰冷残酷的气息,竟然与她此刻感受到的、林晏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松柏清气,在某个难以言喻的深处,隐隐有着一丝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相似!
温暖与冰冷,今生与前世,保护与毁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她的感官里疯狂地撕扯、碰撞!它们就像两个势不两立的敌人,在她的脑海中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巨大的混乱和惊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她。方才因他靠近而生的那一丝悸动,此刻也被这股恐惧的洪流吞噬得无影无踪。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能紧紧地攥住裹在身上的披风,仿佛那是她在这惊涛骇浪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指尖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却无法掩盖住内心的恐惧。她拼命地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眩晕感和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但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他…到底是谁?那前世记忆里弥漫的冰冷气息,为何会与他今生的温暖重叠?是错觉?还是…那深埋的过往,本就与他有着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牵连?
余尘抬起头,隔着迷蒙的雨幕和披风温暖的包围,望向林晏近在咫尺的侧脸。他轮廓分明,下颌线绷紧,眼神依旧沉稳地看着亭外翻涌的雨帘,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那份镇定,那份强大,此刻在她眼中,却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复杂色彩。
雨势磅礴,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无情地倾泻而下,猛烈地撞击在亭檐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是在擂动着一面巨大的鼓。这鼓点般的雨声,在这寂静的亭子里回荡,让人感到一种压抑和不安。
这混乱的雨声,与亭外的世界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咫尺之间温暖与冰冷交织的奇特氛围。余尘站在亭中,感受着这股气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巨大的疑云。他不知道这雨何时会停,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未知的前路。
余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牵扯着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茫然。他望着那雨幕中的群山,它们被浓重的迷雾彻底吞没,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这就如同他的前路一般,充满了未知和迷茫,让人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