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的草纸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烫进陆北辰的掌心。他维持着俯身捡拾的动作,呼吸在那一瞬几近停滞。
“飞蛾不止扑火,亦会筑巢。小心你身边的‘光’。”
字迹潦草,力道却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促。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符号。它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却在他心中炸开惊雷。
谁送的?如何避开“深瞳”号称无死角的监控,塞进这间连空气都被严格管理的隔离间?
“身边的‘光’”——是指“深瞳”这个以洞察“异常”为目标的组织本身?还是特指某个人?代号“白描”的引导员?冷峻的“测谎仪”?或是……那些沉默的、与他同为预备队员的“飞蛾”?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旋,又被强行压下。此刻,任何异常的犹豫或长时间的静止,都可能被解读为破绽。
陆北辰直起身,面色如常地将揉成一团的草纸顺手丢进墙角的金属垃圾桶——那里面空空如也,连一张多余的纸屑都没有。
然后他走到不锈钢洗漱池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冷水扑了把脸,借着水流声和动作的掩护,极快地用指尖将掌心残留的纸屑搓净,冲入下水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盘膝坐回硬板床。心跳依旧沉稳,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深瞳”内部有问题。而且,有人注意到了他,并试图以这种方式警告。是善意?还是更复杂局面的开端?这警告本身,是否就是另一个测试或陷阱?
他闭上眼睛,将感知提升到极限,仔细聆听、感受着隔离间内外的每一丝动静。
通风口微弱的气流声,日光灯稳定的嗡鸣,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来源的机械运转低频音……没有异常。
至少,在他目前的能力范围内,没有捕捉到明显的监视或窥探能量波动。
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对方能悄无声息地送进纸条,其手段和权限,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接下来的一天,风平浪静。没有新的测试,没有额外的召见,甚至“白描”也没有出现。只有定时从门下方小窗递进来的、寡淡无味的营养餐食,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陆北辰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全力进行两件事。
第一,是更深入地梳理和巩固自身状态。
左胸的灰色沉淀在昨日测试被意外引动后,虽然已被他强行压制,但活性明显高于从前。
他不敢再贸然进行引导,而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通过领花烙印进行“感知”和“安抚”上。
烙印散发出的、与他自身银白能量同源却更为古老醇厚的气息,如同温和的流水,缓缓冲刷着沉淀边缘,使其躁动逐渐平息,同时,他也更加清晰地“触摸”到沉淀内部那复杂、混乱却又隐含着某种奇异规律的结构。
每一次“触摸”,都伴随着轻微的精神刺痛和能量消耗,但收获是对自身这“隐患”更进一步的了解。
第二,则是通过“微光映辉”通道,与林晚星进行更细致、更隐晦的交流。
他无法传递复杂信息,但可以传递“状态”。他将自身所处的“高度警戒”、“环境复杂但暂时安全”、“需极度谨慎”的意念,压缩成特定的情绪脉冲,持续而稳定地发送过去。
通道另一端,林晚星回应的脉冲始终稳定、温暖,带着清晰的“明白”和“放心”意味,偶尔还会传来一丝代表“思念”或“鼓励”的轻微波动。
这种跨越空间的无声陪伴,成了他在这个冰冷孤绝环境中,最重要的精神锚点。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那两句警告。“飞蛾筑巢”——意味着潜伏、渗透、从内部蛀空?“身边的‘光’”——“深瞳”的徽记,正是一只抽象化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瞳孔中似有光芒。
若“光”指代组织,那么警告他小心组织本身?这太惊人,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任何涉及超常力量的机构,都难以避免内部的权力倾轧、理念分歧或被外部腐蚀。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观察,需要判断。
第三天清晨,金属门准时打开。“白描”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平淡无奇的表情。
“零七,今日开始基础理论课程及初步适应性训练。跟我来。”
陆北辰沉默跟上。这一次,他被带到了一个类似小型阶梯教室的房间。里面已经坐着十几名预备队员,包括前两天测试时见过的一些面孔。所有人都穿着灰色作训服,面无表情,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眼神空洞或戒备。
讲台上站着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戴着一副老式眼镜,代号“档案员”。他面前没有黑板,只有一台老式的幻灯投影仪。
“今天,我们开始了解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以及‘深瞳’存在的意义。”“档案员”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打开投影仪,幕布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甚至有些扭曲的黑白照片,似乎是某种考古现场、地质异常、或是无法解释的物理现象记录。
“长期以来,人类文明进程中,始终伴随着一些无法用现有科学体系完美解释的现象。它们可能表现为局部的物理规则异常、生物体的畸变、时空的轻微扭曲,或是信息层面的污染与干扰。”
“档案员”指着图片,语调平稳,仿佛在讲述寻常历史,“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异常’是孤立的、微弱的、短暂的,甚至其存在本身都难以被证实,会自然消散或被环境‘消化’。”
“但,有极少数情况,‘异常’会具备活性、扩散性、甚至……一定的目的性。”幕布切换,出现了一些更加令人不安的图片——古老壁画上扭曲的图案、中世纪手稿中描述的超自然事件、近代一些被封锁的离奇事故现场照片。
“它们像病毒,会感染现实,扭曲认知,引发混乱、恐惧乃至灾难。而更棘手的是,某些‘异常’似乎能被特定个体感知、接触,甚至……有限度地利用。”
陆北辰的心微微一沉。这番话,几乎是在为“异常携带者”的存在做铺垫。
“人类的敌人,从来不只是看得见的硝烟。”“档案员”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沉默的学员们,“‘深瞳’成立的初衷,便是观察、记录、研究这些‘异常’,评估其风险,并在必要时,采取一切必要手段进行‘遏制’或‘收容’,防止其扩散危害社会安定与国家安全。”
遏制。收容。陆北辰捕捉到了这两个关键词。那么,对于能够接触“异常”的个体呢?是纳入管理,进行研究,还是……一并“遏制”?
“你们被选拔到这里,是因为你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展现出对‘异常’因素的‘高敏感性’或‘特殊抗性’。”
“档案员”接下来的话,证实了陆北辰的猜测,“这意味着你们比常人更容易接触到那个‘隐密的世界’,也意味着你们肩负着不同于常人的责任与风险。在这里,你们将学习如何识别‘异常’,如何保护自己不被其侵蚀,如何在必要时,运用纪律、智慧和有限的工具与之周旋,甚至对抗。”
“记住,‘深瞳’的第一信条是:认知即风险,无知即脆弱。但我们追求的,是在绝对控制下的认知,是以钢铁纪律为铠甲的洞察。任何脱离控制的‘好奇’与‘滥用’,都是对组织、对人民、也是对你们自身最大的背叛。”
语气依旧平和,内容却重若千钧。陆北辰看到,台下不少学员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
理论课持续了一个上午。“档案员”讲述了更多关于“异常”分类(暂定)、历史上疑似案例以及“深瞳”早期处理原则的概述。
信息量很大,但大多浮于表面,核心的、关于如何具体应对“异常”、组织掌握了哪些技术或手段等内容,丝毫未提。
下午,是“初步适应性训练”。他们被带入一个更大的、铺着软垫的训练场。训练内容很奇怪——并非体能或格斗,而是“专注力强化”与“信息过滤”。
教官代号“磐石”,是个面容冷硬、肌肉虬结的壮汉。他让学员们面对一些快速闪烁的混乱图案、播放着各种嘈杂噪音和意义破碎语句的录音,甚至是一些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物质,要求他们必须在这些干扰下,保持绝对的精神集中,完成指定的简单任务(如数数、记忆特定序列等),并随时报告自身的生理与心理感受。
“很多‘异常’具备精神污染或认知干扰特性。”“磐石”的声音如同他的代号,“第一道防线,是你们自己的精神。无法在混乱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就无法做出正确判断,只会成为‘异常’的养料或傀儡。”
陆北辰在训练中表现得中规中矩。他能比常人更轻松地过滤掉大部分低级干扰,但当某些特定的、带有扭曲空间意味的图案或低沉呓语出现时,左胸的灰色沉淀依然会产生细微反应,带来隐痛和瞬间的恍惚。
他努力控制着,将这种反应掩饰为对“令人不适信息”的正常生理排斥。
训练间隙,他敏锐地注意到,学员中有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编号似乎是零三),在面对某些特定频率的噪音时,脸色会变得异常苍白,手指会不自觉地轻微抽搐。另一个短发女子(零九),则在闻到某种混合气味时,眼神会出现短暂的涣散。
他们……也是“异常敏感者”?而且,敏感的方向似乎各不相同。“深瞳”正在通过这种方式,观察和记录每个学员的“敏感点”。
一天的训练结束,陆北辰拖着疲惫却更加警觉的身体回到隔离间。理论课和适应性训练,看似平常,却处处透着深意。“深瞳”在系统地培养他们对“异常”的认知和抵抗力,同时也在细致地剖析他们每一个人。
他照例进行自检,并通过“微光映辉”通道与林晚星交换了状态信息。林家的平静让他稍感安慰。
然而,就在他准备休息时,目光再次落到了墙角的金属垃圾桶。白天他丢弃草纸团的那个桶。
桶内依旧空空如也。但就在垃圾桶边缘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他隐约看到了一小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污迹。不像是食物残渣,更不像灰尘。
那颜色……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南方边境的污染,以及昨日测试中闪过的、那些暗红色流动物质的图像。
是巧合?还是……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躺到硬板床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句警告,以及“档案员”温和却冰冷的话语,还有垃圾桶边缘那一点刺目的暗红。
“深瞳”的光芒之下,阴影正在悄然蠕动。
而他,这只被迫飞入巢中的“飞蛾”,必须尽快学会,如何在不被“光”灼伤或同化的前提下,看清巢穴的真实结构,并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