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门内的黑暗变得粘稠而充满恶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阴影里酝酿,随时会流淌出来。
“嗒。”
又是一滴。
声音在极致的寂静中放大,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灌到脚底,但一种更强烈的、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
不能待在这里!
我甚至不敢去看厨房里的具体情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开这个房间!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拧动,拉开——防盗链还挂着!我手忙脚乱地去扯那冰凉的金属链,指尖因为恐惧而麻木笨拙,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
终于,链子滑开了。我猛地拉开门,一头扎进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我的闯入而亮起,发出昏黄、闪烁的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蠕动着,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我不敢停留,沿着楼梯向下狂奔,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一声声,像是敲打着地狱的边鼓。
我冲出了单元门,重新回到了夜晚的街道上。冷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我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回头望去,我那间出租屋的窗户黑洞洞的,与其他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格格不入,像是一个缺失的牙齿,一个通往虚无的窟窿。
去哪?我能去哪?
医院?对,去医院!我一定是产生了严重的药物幻觉,我需要医生!
这个念头给了我一丝方向。我沿着街道,朝着记忆中最近社区医院的方向跑去。夜风吹拂,但我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反而有一种被无形之物包裹的粘腻感。街边的路灯在我眼中依旧扭曲闪烁,拉伸出诡异的光晕。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的光柱里,似乎也漂浮着细小的、白色的尘埃,它们不像是在飘落,更像是在……蠕动。
跑了不知多久,社区医院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街角。它亮着灯,但那灯光并非温暖的白色,而是一种惨淡的、近乎灰色的光,让整栋建筑看起来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医院门口聚集着一些人,或坐或站,大多戴着口罩,神情萎靡。但其中有几个人,他们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站得异常笔直,如同标枪,一动不动。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或者,直勾勾地盯着医院的大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和我在地铁上看到的那几个人一样。吃了“二百”的人。
我心头发紧,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挂号厅里人满为患,咳嗽声、呻吟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长长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头,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和焦灼。我排在了队伍末尾,焦急地等待着,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诡异的摩擦声和低语,在医院嘈杂的背景音里,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它们像背景辐射一样,顽固地存在于我的感知底层。
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快轮到我了。就在这时,我前面隔着几个人的位置,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一个中年男人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僵硬而突兀,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了一下。他双眼圆睁,瞳孔却缩得很小,直直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
“白色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到处都是白色的……它们在爬……在说话……”
他旁边的家属试图拉住他,焦急地喊着:“老公!你怎么了?别吓我!”
男人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抬起自己的手,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他的指甲缝里,赫然可见清晰的、如同菌丝般的白色物质!
“来了……它们来了……”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诡异的陶醉表情,“我们……都要变成……”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不是医生的白大褂,而是那种全身密闭的、早上给我送药的人同款的防护服——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他们一左一右,沉默而迅速地架住了那个男人。
男人开始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声。但他的反抗在那两个防护服人员手中显得如此无力。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老公!他是病人!”男人的家属哭喊着上前阻拦。
其中一个防护服人员转过头,隔着护目镜,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冰冷,空洞,仿佛玻璃珠。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眼神看了一眼哭喊的家属,那家属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颤抖。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程序。两个防护服人员就这样架着那个仍在徒劳挣扎的男人,快速穿过人群,走向医院深处的一条走廊,消失在了拐角。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周围的人大多麻木地看着,只有少数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但很快又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治疗!那根本就不是!
轮到我了。我僵硬地走到挂号窗口前,里面的护士头也不抬,机械地问:“姓名?症状?”
“我……我可能药物中毒,产生了严重的幻觉……”我的声音干涩发颤,“我吃了那个‘二百’……”
护士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去三楼,‘特殊反应观察室’。”她递给我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直接去,不用排队。”
特殊反应观察室?
我接过那张纸条,感觉它像一块冰。纸条上除了房间号,还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抽象的胶囊形状。
我依言走向楼梯,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三楼相比楼下要安静得多,几乎看不到普通病人。走廊灯光更加昏暗,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
我找到了那个“特殊反应观察室”。门是厚重的金属门,上面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和纸条上一样的扭曲胶囊符号。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四面白墙和中间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墙壁白得刺眼,白得……像是在流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杏仁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坐下。”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我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同样穿着全身防护服,但款式似乎更高级一些。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一样的东西,屏幕上跳动着我看不懂的数据和波形。
“我……”我想解释我的情况。
“坐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走到金属椅子旁坐下,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让我打了个寒战。
那个防护服人员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拿出一个小型手电筒,不由分说地照向我的眼睛。
强光刺来,我下意识地闭眼偏头。
“瞳孔对光反应异常,视觉神经出现低频干扰波形。”他对着平板电脑冷漠地陈述,像是在描述一个物品,“听觉皮层异常活跃,捕捉到非环境源高频波段。初步判断,同化进程已进入第二阶段。”
同化?第二阶段?
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什么同化?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二百’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
他放下手电,护目镜后的目光毫无波澜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刚才带走那个男人的防护服人员一模一样。
“‘二百’是筛选,也是恩赐。”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一种电子设备般的失真感,“淘汰脆弱无用的个体,赋予适应者新的形态。城市需要效率,系统需要稳定。流感?那只是催化剂。噪音?幻象?那是旧感官在剥离,新感官在接入的必然过程。你在进化,陈默。”
进化?!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一切都不是意外,不是副作用?而是……计划好的?“淘汰脆弱无用”?“赋予新的形态”?他们把我们这些为了生存、不得不买药维持工作的“牛马”,当成了什么?实验品?耗材?
“你们……你们这是谋杀!”我嘶吼着,向门口冲去。
门,不知何时已经锁死了。我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外面毫无反应。
“抗拒是无效的。”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进程一旦开始,无法逆转。你会适应,你会成为新城市的一部分。你会变得……更高效。”
我绝望地转过身,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恐惧和愤怒像野火一样在我体内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那个防护服人员不再理会我,只是低头在平板上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那面白得异常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定睛看去。
墙壁……在溶解。
不,不是溶解。是无数极其细微的、纯白色的颗粒,正从墙体内部渗透出来,它们像有生命的微生物,汇聚在一起,缓缓地、如同潮水般向着房间中央蔓延。它们流过的地方,地板被覆盖,留下一种光滑的、非自然的白色。
它们朝着我来了。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逃跑,却无处可逃。
那白色的潮水漫过了我的脚踝,冰冷,粘稠。它们顺着我的裤腿向上攀爬,所过之处,我的皮肤传来一阵阵麻痹感,仿佛失去了知觉。
我低头,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的指尖,开始变得苍白,失去血色。指甲的颜色正在慢慢变淡,向着那种纯白的、光滑的质感转变。皮肤下的血管,似乎也隐隐透出一种白色的微光。
一股强烈的、非我的意念,如同外来的信号,开始强行涌入我的脑海。它混乱,嘈杂,充满了冰冷的逻辑和绝对服从的指令。它在覆盖我原有的思维,抹去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我”。
“不……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呐喊。
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完全听从我的指挥。我想要挣扎的手臂,只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我想要呼喊的嘴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我的视野开始发生变化。色彩正在迅速褪去,世界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单调的、不同明度的灰。然后,连灰色也开始模糊,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粹的白色所取代。
那白色的潮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胸口,我的脖颈。
我最后看到的,是那个防护服人员收起平板,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悄然打开的一扇暗门。他甚至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冰冷、粘稠的白色物质淹没了我的口鼻,灌入我的耳道,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外部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连那一直纠缠我的摩擦声和低语也沉寂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感知”。
我“听”到了无数个频率相同的、冰冷的脉冲信号,它们在白色的虚空里交换着信息。我“看”到了这座城市庞大的能量流动图,看到了无数个如同我一样,正在被“白色”覆盖、同化的光点。
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核心:
【单位编号:cm-734。同化完成。执行指令:维持系统运转。清除不稳定因素。效率优先。】
我,陈默,二十八岁,资深牛马。
我的思维停止了。
我的身体,或者说,这具被白色物质重构的躯壳,缓缓地、僵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
我走向那扇重新打开的金属门,步伐稳定,如同机器。
门外,是医院依旧嘈杂的走廊。痛苦呻吟的病人,焦头烂额的家属,忙碌穿梭的医护人员。
但在我全新的“视野”里,他们不再是人类。他们是不断散发出生物热信号和情绪波动的、低效的、需要被管理的有机体。是系统运行中的杂音,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几个穿着普通衣服,但眼神空洞、站姿笔直的人(同化者)正分散在走廊各处,沉默地“观察”着。
我的目光(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正在大声哭闹、拒绝打针的孩子。他的生物信号剧烈波动,情绪峰值过高。
【识别:不稳定因素。执行安抚\/清除程序。】
我迈开脚步,朝着那个孩子,稳定地走了过去。
我的右手,那已经彻底变成纯白、光滑材质的手指,微微抬起。
指尖,闪过一丝冰冷的、非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