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日, 农历十月十三, 宜:祭祀、解除、破屋、坏垣、求医, 忌:嫁娶、安葬。
拿到那张招聘启事纯属意外。2025年12月2日,农历十月十三,老黄历上说宜解除、破屋、求医,忌嫁娶、安葬。对我来说,那天只意味着又一波求职石沉大海后的疲惫。传单是在观音桥商圈北城天街的垃圾桶边捡到的,风把它刮到了我鞋面上。粗粝的铜版纸,触感冰凉,上面印着的数字烫金,在重庆潮湿昏暗的天光下,依旧扎眼得让人心慌。
大堂经理100万\/月、咖啡甜品师70万\/月、服务员50万\/月、调酒师80万\/月、大提琴手80万\/月、钢琴手80万\/月、网络运营100万\/月、西式简餐厨师80万\/月。每个职位后面跟着的那串零,像一串膨胀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肥皂泡,轻盈地漂浮在纸张上方,戳一下似乎就会破。底下有一行小字:“泡沫酒吧·北城天街星天广场负三层。岗位具销售性质,提成高达80%。” 落款联系人:林经理。一个座机号码。
泡沫酒吧。名字起得直白,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可那薪酬……我捏着传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五十万,哪怕只是一个月,哪怕后面是万丈深渊,也足够我把家里那堆烂账彻底填平,足够让医院里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重新亮起希望。我,陈默,一个被现实锤打得快要发不出声音的名字,需要这笔钱,需要到可以忽略一切常识性的危险信号。
负三层。电梯下降时,灯光惨白,轿厢四壁是模糊的不锈钢倒影,空气里有种地下空间特有的、混杂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凉意。星天广场下面并非商业旺铺,越往下越安静,直到电梯“叮”一声打开,寂静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
“泡沫”的入口毫无张扬之处,甚至有些隐蔽。一扇厚重的、做旧效果的暗色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框边缘嵌着一圈极细的幽蓝色灯带,冷冷地勾勒出轮廓。我推门进去。
预想中的震耳音乐或昏暗暖昧并没有出现。视野豁然开朗,一个挑高惊人的下沉式空间。装修是极致的、冰冷的奢华。大量运用玻璃、抛光金属、深色大理石。光线并非来自常见的灯具,而是从墙壁、地板、天花板的缝隙中透出来,柔和得不带一丝温度,将一切照得清晰分明,却没有任何阴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精致的标本陈列馆。空气里漂浮着极其清淡的香氛,像是雪松混着某种冰冷的矿物质气息,吸进去,肺腑都感到一丝寒意。
客人不多,分散在宽阔空间里那些线条利落的沙发座中。他们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低声交谈或静静啜饮,整个场子呈现出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没有狂欢,没有宣泄,只有一种沉浸的、带着些许倦怠的满足感。这不像酒吧,更像某个高级俱乐部的冥想厅。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陈默先生?我是林经理,电话里联系过。”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干净,握上去却没什么温度。
他引着我穿过空旷的大堂,走向角落一个被半透明玻璃幕墙隔开的区域。那里像是一个小型水族馆,幕墙后并非游鱼,而是缓慢翻滚、变幻着色彩的雾气,光线穿过,在桌面投下迷离的光斑。
落座后,林经理没有寒暄,直接从手边一个金属文件盒里取出三张钉在一起的A4纸,推到我面前。
不是劳动合同。
抬头是加粗的黑体字:《保密协议及特别事项知悉同意书》。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翻看。条款密密麻麻,核心简单而森严:在职期间及离职后五年内,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酒吧内部运营、产品详情、客户信息、薪资构成等一切相关信息;不得私自带入或带出任何物品(包括记忆载体);一切行为后果自负;酒吧享有单方面解释及处置权……违反者,将承担“不可预估及不可逆转之后果”,并需支付一笔天文数字的违约金。最后签名处,已经打印好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准确无误。
“林经理,这……”我喉咙发干,“劳动合同呢?”
林经理的笑容深了一些,眼角细密的纹路堆叠,却不见暖意。“在这里,陈先生,这份协议比合同更重要。签了它,才代表你真正理解并愿意融入‘泡沫’。”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行关于“后果”的条款上,“我们卖的,从来不是酒。”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掠过我的肩膀,投向玻璃幕墙之外,那静谧而奢华的大堂。“我们贩卖的,是经过提纯、封装、可供安全服用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放松,遗忘,愉悦,虚假的亲密,甚至……短暂的超脱。”他的语调平稳,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酒精,音乐,环境,服务,都只是载体和催化剂。真正的商品,是那个‘结果’。而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客人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并为此付出他们认为值得的代价。”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一个坐在弧形吧台边的女客刚刚将杯中物饮尽,她闭着眼,头微微后仰,脖颈拉伸出优美的线条。就在她吞咽动作完成的那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她白皙的脖颈周围,空气似乎微微扭曲,紧接着,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肥皂泡般的透明光圈,凭空浮现,环绕着她的脖子,缓缓流转了几秒,然后“噗”一声,无声无息地碎裂、消失。她睁开眼,脸上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空茫的轻松。
我猛地回头看向林经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
林经理正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未变,甚至加深了些,仿佛我的惊骇早在他意料之中,且微不足道。“很有趣,不是吗?”他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那是‘欲望’被满足、被抽取时的外显特征。我们称之为‘欲痕’。很短暂,只有新客,或者一次性摄入‘剂量’较大的客人,才会偶尔显现。大多数常客,这个过程已经内在化,无声无息了。”
我的指尖冰凉,紧紧捏着那几页协议,纸张边缘割着指腹。“那些光圈……是什么?”
“ residual。”林经理用一个英文单词轻描淡写地带过,“一点能量溢散的痕迹,无害的,甚至是享受的一部分。就像喝完一杯好酒,会有回甘。我们只是让这‘回甘’,变得稍微可见一点。”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陈先生,五十万月薪,80%提成,不是凭空而来的。在这里,你的收入直接与你帮助客人达成‘结果’的效率挂钩。服务员,不仅仅是端酒送水。你需要观察,引导,精准推荐‘套餐’,并在必要时,协助客人完成一些小小的……‘仪式’。当然,最初会有培训,会有资深员工带你。但前提是——”
他的目光落回《保密协议》上。
“你接受我们的‘商品’,并自愿成为这个‘闭环’的一部分。彻底地。”
大脑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警告我逃离。负三层,天价薪酬,诡异的协议,还有客人脖子上那转瞬即逝的、非人般的光圈……这地方不对劲,极其不对劲。可五十万。妈妈下个月的靶向药,拖欠了半年的房租,那些深夜响起的催债电话……它们拧成一股冰冷沉重的铁链,拴住了我的脚踝。
林经理耐心地等待着,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那声音像是倒数计时。
我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疯狂嘶吼快跑,另一个则冷静地计算着代价与收益。那些“欲痕”……如果只是某种高科技的全息投影把戏呢?如果是什么新型致幻剂配合灯光效果呢?重庆地下,隐藏的灰色地带还少吗?也许没那么玄乎,只是骗局更高明。而我,只需要钱。一个月,哪怕只干一个月,拿到钱就走。小心一点,不碰核心,只做边缘服务……
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笔。我在那三页协议的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昆虫在爬。
林经理的笑容变得真实了些,他仔细检查了签名,然后收起协议。“明智的选择,陈默。欢迎加入‘泡沫’。”他站起身,“现在,我带你去看看后台,了解一下我们真正的‘成本’。”
他领着我离开玻璃隔间,穿过一道隐藏在大理石浮雕墙面后的侧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明亮的走廊,与前面的奢华静谧截然不同,这里是功能性的、略显杂乱的“后台”。
走廊两边是一个个仓库或操作间。林经理随意推开一扇门。
里面堆满成箱的啤酒,最廉价的本地品牌,超市促销时不到一块五一瓶。旁边是红酒纸箱,打开一看,粗糙的玻璃瓶,标签花哨,林经理随手拿起一瓶:“进口橡木桶陈酿?哈,灌装线下来的,十五块一瓶成本,扫码价敢标两千八。”
再往前,是洋酒区。一个个看着高大上的水晶瓶,里面液体颜色各异。林经理拧开一瓶所谓“xx帝亚”干邑的盖子,递到我鼻子前。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劣质香精的甜腻扑面而来。“食用酒精兑水,加点色素香精,罐装。这些瓶子比酒值钱。”他语气平淡,像在介绍螺丝钉的规格。
最后来到一个类似中央厨房的地方,只是没有烟火气。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排列着许多密封的金属罐,罐体连接着复杂的导管和计量仪器。几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人正在操作。林经理没有靠近,只是远远一指:“那里是‘核心添加剂’的配比和灌注区。每一款酒水,在交给客人前,都会根据客人的‘需求档案’和当次消费的‘套餐’级别,注入不同浓度和类型的‘添加剂’。那就是‘欲望’的载体。放心,经过多年‘优化’,安全,高效,无残留……至少,检测不出来。”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评估的意味:“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敢给80%的提成。因为真正的‘原料’,廉价到忽略不计。十八元一杯的啤酒,成本主要来自那个‘泡’。680元的红酒,成本可能不到二十,其中十五块是瓶子。客人买的从来不是这个。”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是这里的感觉。而我们,负责精准投放感觉。”
“那些‘欲痕’……”我艰涩地问。
“添加剂的微小副作用,视觉化的‘确认信号’。对客人而言,有时甚至是一种满足感的强化体验。对我们而言,”他顿了顿,“是业绩考核的直观依据之一。你服务的客人脖子上出现了‘欲痕’,意味着一次成功的销售。”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重,我却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别想太多,陈默。记住协议。在这里,看见的,听见的,都烂在肚子里。你只需要学会如何推销‘套餐’,如何观察和引导客人,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那个‘泡泡’买单。第一个月是培训和试用期,底薪八折,提成照算。好好干,五十万,只是起点。”
他递给我一张薄薄的磁卡和一套熨烫平整的黑色制服。“你的更衣柜和工牌。今晚先跟着老员工观摩。记住,‘泡沫’之下,没有真实,只有交易。沉迷真实的人,在这里待不下去。”
我接过制服,布料细腻冰凉。更衣室狭小整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挣扎后的空洞。换上制服,尺寸合身得像是量身定做。别上工牌时,金属扣针冰得我一颤。
晚上八点,“泡沫”开始上客。我跟着一个叫阿杰的资深服务员。他动作娴熟,表情是一种经过训练的、略带疏离的亲切。他教我认桌号,记酒水单代号,哪些是“基础套餐”,哪些是“臻享套餐”,哪些又是需要特定权限才能点的“定制体验”。酒水单上没有价格,只有套餐名称和代号。
“客人不问,绝对不提钱。”阿杰低声说,目光扫视着场子,“等他们喝到一定程度,或者表现出明确需求时,再根据系统提示(他示意了一下手腕上类似智能手表的内置设备)推荐升级套餐。话术要自然,重点是描绘感觉,‘放松得像飘在云上’,‘忘记所有烦恼’,‘得到你一直渴望的’……诸如此类。”
我看到他引导一位面露焦躁的男客,从基础的“微醺”套餐,升级到了“忘忧”套餐。男客一饮而尽后不久,靠在沙发上,眼神放空,脸上肌肉慢慢松弛,露出近乎孩童般的平静笑容。他的脖颈处,一个比下午所见稍大些的透明光圈隐隐浮现,流转的时间也更长了几秒。
而我,按照阿杰的指示,将一杯标注着“初谧”的鸡尾酒(后来知道,就是那廉价啤酒加了一点无色添加剂)端给一位独自坐在角落的年轻女人。她看也没看,端起就喝了一大口。片刻后,她蜷缩进沙发,抱着膝盖,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的脖子很细,皮肤在冷光下近乎透明。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细小如戒指般的光圈,在她喉结下方悄然出现,环了一圈,旋即破灭。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奇异地看着我,轻声说:“这酒……有点暖。”
那一刻,我胃里一阵翻搅。那廉价酒精和化学制剂混合的液体,那诡异的光圈,和她脸上那点虚幻的“暖意”,在我脑海里剧烈碰撞。我强迫自己挤出练习过的微笑:“您喜欢就好。”
下班时已是凌晨三点。从负三层回到地面,走出星天广场,湿润的、属于重庆深夜的空气涌来,带着汽车尾气和街头残存的食物气味。我猛地深吸几口,却感觉肺里依旧残留着“泡沫”那冰冷的香氛。
路过一家还没打烊的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货架上摆着各种饮料酒水。我驻足,看着那些熟悉的品牌和价格标签。一瓶啤酒,三五块;一瓶红酒,几十到几百;哪怕最便宜的洋酒,也标价近百。而在“泡沫”,它们改头换面,加上一点“添加剂”,就能卖到十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格。
不,它们卖的甚至不是酒。是那个“泡泡”。那个环绕在客人脖子上、象征欲望被抽取和满足的、短暂而诡异的透明光圈。
我摸出手机,屏幕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脑海里闪过报警、举报、向媒体曝光的念头。但紧接着,那三页《保密协议》上冰冷的条款,林经理似笑非笑的脸,还有妈妈病床前那张催款单,又交替浮现。
最终,我熄灭了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喉咙里干得发疼,像堵着一团粗糙的沙砾。霓虹灯的光污染让城市的夜空泛着病态的橙红,看不见星星。我就那么站着,直到便利店店员投来疑惑的目光,才挪动僵硬的腿,朝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即将碎裂的薄冰上。我知道,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五十万月薪的泡沫之下,是深不见底、黏稠冰冷的黑暗。而我,已经一只脚陷了进去。
脖颈后方,不知是不是错觉,掠过一丝细微的、肥皂泡破裂般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