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鸣笛,谢拉格有史以来第一列正式运营、连接外界的客运列车,“雪境号”如同一头从历史画卷中苏醒的钢铁巨兽,喷吐着滚滚白色蒸汽,缓缓驶入站台。
纯白的蒸汽在阳光下翻涌,与远处雪山的云雾遥相呼应,仿佛工业文明的脉搏第一次在这片亘古雪原上清晰地跳动。
列车的造型很复古,驱动方式也是——巨大的蒸汽机车头,锃亮的铜质部件与黝黑的钢铁身躯形成鲜明对比,充满了维多利亚蒸汽时代鼎盛期的机械美学风格。它停下时,排气阀发出的“嗤——”的悠长声响,仿佛在向那个改变世界命运的时代致敬。
“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蒸汽驱动的火车了。”一个衣着考究、明显是维多利亚出身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怀旧与惊叹,“不过,为什么这蒸汽这么干净?我记得老式的蒸汽机车,喷出的浓烟能把半边天都染黑,站台更是没法待。”
旁边他的同伴接话道:“现在的蒸汽锅炉技术早已今非昔比,已经可以实现完全燃烧和无烟。这列车的‘复古’更多体现在外观设计上,内核是现代化的,专为观光线路打造,环保和舒适度都是首要考量。”
博士随着崖心的指引,准备登上中间的一节车厢。
就在他抬脚欲踏上阶梯时,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山风恰好打着旋儿掠过站台。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缕极轻微、仿若错觉的低语,直接钻入他的耳膜:
“……大雪将至。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外乡人。”
那声音飘忽、冰冷,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却莫名有种直抵心底的寒意。
博士脚步顿了顿。
“怎么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崖心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停顿,关切地问道。
“……好像有人向我搭话。”博士侧耳倾听了一瞬,除了风声、蒸汽机的余响和人群的嘈杂,那声音已消失无踪。
他摇了摇头,仿佛只是被风吹得眯了下眼,“大概是听错了。”说完,他便神色如常地踏入了温暖的车厢。
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博士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菲林大叔,以不符合其年龄的敏捷飞奔而来:“等等!等我!”
列车当然不会等人,但这位大叔速度惊人,在车门仅剩一道缝隙的关头,硬是侧身将自己“夹”了进来,身后的两名保镖模样的随从也堪堪挤入。
“呼——呼——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赶不上了。”菲林大叔站稳脚跟,大口喘了几口气,随即熟练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和头上那顶价值不菲的礼帽,恢复了从容的气度。他刚往里走了几步,准备寻找空位,目光便被不远处的一群人吸引住了。
那正是博士一行。
别人抢票的时候,他们在崖心的推荐下,去买了布朗陶家出品的雪地大衣,质地优良,保暖性极佳,唯一的“特色”是胸前背后都印着硕大而朴素的标语“我爱雪山”,配色鲜艳夺目。
此刻穿在众人身上,虽然审美上略显直白,但在这趟前往雪山的列车上,倒显得十分应景,而且看起来确实非常暖和。
这与菲林大叔及他身后两位随从(其中一位正是站台上那个“粽子菲林”)被冻得挂鼻涕泡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哎呀,这几件大衣,”菲林大叔眼睛一亮,非常自然地以此为话题,凑近了几步,脸上堆起笑容,“是在候车厅里那家纪念品店买的吧?看着真不错,厚实!我也该买几件的,失策了。”
跟在他身后、还在抹鼻涕的“粽子菲林”闻言,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是上面印的字也太土了……”
“胡说!”菲林大叔立刻回头斥责了一句,随即又转回笑脸,对博士说道,“这家伙不懂,出门在外,实用第一,暖和才是硬道理。我看你们这儿还有空位,不介意我坐这儿吧?”他目光扫过座位,明明博士这边人数已经不少,长椅略显拥挤,他却仿佛没看出来,不等博士回答,便自顾自地挤到了烈夏旁边的空当里坐下,还十分“自来熟”地继续寻找话题。
他的目光落在了烈夏一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盒子上,好奇道:“唉,小姑娘,我看你一直紧紧抱着这个盒子,里面也是买的纪念品吗?”
烈夏本来还沉浸在对窗外陌生雪景的观察,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怔。她下意识地抱紧了盒子,摇了摇头:“……不是纪念品。”
“哦?那是什么宝贝?”菲林大叔兴致更浓了。
烈夏陷入思考——她忘记问博士了,那个词谢拉格语怎么说来着?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想到母亲叮嘱时的神色,以及盒子里东西可能承载的过往,她憋了半天,终于用一个词概括了它的性质:
“是我母亲的……遗物。”
聒噪而健谈的菲林大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天被他聊死了……所有准备好的后续问题都被堵了回去。
热闹的气氛急转直下,尴尬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不久前才在罗德岛医疗部见过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的塔季扬娜女士的博士和Sharp:……
……
当“雪境号”列车承载着各怀心思的乘客,沿着崭新的铁轨,轰隆作响地驶向雪山深处时,谢拉格权力中心——三族议会所在的大殿内,气氛却并不似列车上的旅客之间那般和谐。
大殿宏伟而古朴,巨大的石柱撑起高耸的穹顶,墙壁上的石刻描绘着耶拉冈德的圣迹与谢拉格先民的故事。
此刻,殿内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中央高位上,蔓珠院的大长老闭目端坐,他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虽未言语,却自然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他左侧下首,站着佩尔罗契家的家主阿克托斯,他身材魁梧如山,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毫不掩饰其中的怒火;身旁是布朗陶家的家主菈塔托丝,这位女性家主衣着典雅,面容姣好,眼神却锐利如刀,嘴角噙着一丝冷冽的弧度。
他们身后,各自跟着家族中最得力的战士与谋士,人人面色肃穆。
而在大长老右侧,站着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
银灰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谢拉格传统服饰,外罩象征家主身份的深色毛皮披风,神色平静无波。
他的身后,只站着面容冷峻、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锏。
两相对比,更显得银灰这边势单力薄,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从容。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大长老苍老而缓慢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僵持:“以往的三族议会,各族家主聚在此处,多是商议谁家的牧场遭了雪灾,需要援手;谁家的粮仓还有余裕,可以分担。所求不过是为族人谋个温饱,为谢拉格求个安稳。”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下方众人,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惋惜,“没想到如今……唉,聚在此处,却如战场对峙。耶拉冈德在上,老朽实在痛心。”
“这就要问问我们这位希瓦艾什家主了!”阿克托斯声如洪钟,一步踏前,手指几乎要指到银灰鼻尖,“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你到底都背着我等,在谢拉格做了些什么?!引来这么多肮脏的外乡人,玷污圣土!”
“阿克托斯家主,还请冷静。”银灰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平稳,甚至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提高半分音量,“正如大长老所言,三族议会乃是共商谢拉格未来之地,并非彼此指责谩骂之所。有何疑问,大可摆出台面,依理依规讨论。”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菈塔托丝冷笑一声,她知道阿克托斯脾气火爆,直来直去,在言辞机锋上绝非银灰对手,便适时出言相帮:“恩希欧迪斯,你口口声声说依理讨论。那好,我问你,此时此刻,乘坐那辆‘雪境号’踏入谢拉格境内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敢说,他们都是怀着纯洁信仰前来朝圣的耶拉冈德信徒吗?”
“关于开放边境,允许境外信徒于大典期间觐见圣山一事,”银灰微微侧身,面向大长老,语气恭敬而清晰,“乃是上一次三族议会上,经过充分商议后共同通过的决议。我记得,当时佩尔罗契与布朗陶两家,也并未明确反对。《耶拉冈德》圣典第九页第十四行明示:‘祂的名应在大地上传颂’。向外界传播耶拉冈德的荣光与教诲,本就是蔓珠院与我等信徒的职责。事实上,谢拉格最早与外界的接触,正是通过蔓珠院派出的传教士。”
“强词夺理!”菈塔托丝知道自己无法在“传教”的正当性上否定银灰,那会动摇蔓珠院的权威基础。她迅速转换攻击角度,言辞愈发犀利,“圣典是圣典,现实是现实!你敢以希瓦艾什家的名誉担保,那列车上挤着的,每一个都是虔诚的信徒,而非别有用心的探子、商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她刻意在“其他什么东西”上加重了语气。
“那些卑鄙的外乡人,眼睛里根本没有耶拉冈德!他们都是跟你一样的亵渎者!”阿克托斯也许不能及时捕捉辩论双方的攻防要点,但他真实的愤怒无疑为他增添了气势,“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我不在乎你在你自己的领地上怎么折腾!你开工厂、弄那些嗡嗡响的机器、接待那些满身铜臭的外国人,那是你的事!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铁路修到圣山脚下!把矿坑挖到圣山的影子里!你将圣山的尊严置于何地?你将耶拉冈德的威严置于何地?!”
阿克托斯质疑铁路和矿井,其实无形中转移了话题,银灰也乐得先把菈塔托丝那边更尖锐的问题放在一旁,“关于铁路与矿业,《耶拉冈德》圣典第一页第一行:‘祂的泪是永不融化的冰,祂的背是坚不可摧的山岩。’”银灰引经据典,神色坦然,“圣典颂扬的是耶拉冈德的神性与恩泽,从未明言圣山的一土一石便完全等同于神只本身,不容任何触碰。喀兰峰之所以成为圣山,成为信仰中心,乃是因为蔓珠院世代驻锡于此,而非反之。我们开采的,是山体深处耶拉冈德赐予的、可用于改善民生的矿物;我们修建铁路,是为了让信徒朝圣之路不再以生命为赌注,让谢拉格的物产得以惠及族人。此心此意,耶拉冈德明鉴。”
“一派胡言!狡辩!”阿克托斯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圣山就是耶拉冈德在大地的化身与象征!这是千百年来谢拉格人共同的认知!岂是你引用一两句圣典,玩弄文字就能颠覆的!大长老!”他转向高位上的老人,“此等妄言,蔓珠院可能坐视?”
大长老沉默片刻,缓缓道:“对于圣典经文的理解,历代都有不同声音,蔓珠院内也常有讨论。只要出于对耶拉冈德的虔诚,因话语解释不同而发生的争执,并非不可接受。蔓珠院……也并非不容异见之处。”这话看似公允,并未直接支持任何一方,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银灰有权利提出自己的解读。
菈塔托丝心中一凛,知道不能再让话题陷入对圣典字句的无休止辩经之中——那正是银灰擅长且可能乐于见到的拖延之策。
“恩希欧迪斯,”她再次将问题拉回原点,“你避重就轻,始终不敢正面回答。我再说一次:你敢不敢担保,‘雪境号’上的每一个人,都对耶拉冈德怀有足够的虔诚?”
银灰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她,灰蓝色的眼眸深邃平静:“他们即将前往圣山脚下,即将亲眼目睹喀兰的伟岸与纯净。若其心中无虔诚,或怀有他念,”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神谕般的平静,“那么,圣山自会降下相应的启示,或者……神罚。耶拉冈德的意志,非我等凡人可以妄测,更非可以欺瞒。”
“圣山首先就该对你降下神罚!为你吐出的每一句谎言!”阿克托斯怒吼。
“那么,”银灰摊开双手,做了一个略显无奈却又无比坦然的手势,“既然我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站在蔓珠院的大殿之中,就说明我所说的字字句句发自真心。”
“够了!”阿克托斯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不再试图在言辞上纠缠,猛地向前一大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殿内回响,图穷匕见,“大长老!我们今天齐聚于此,不是来听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诡辩的!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希瓦艾什家必须立刻交出谷地及所有矿区的实际统辖权!同时,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必须退出三族议会!唯有如此,才能制止他继续亵渎圣山,将谢拉格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哦?”银灰眉梢微挑,看向菈塔托丝,“这也是布朗陶家的意思吗?菈塔托丝家主?”
菈塔托丝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复杂,却毫无退缩:“当初,是我支持你重返三族议会。我以为,年轻的血液能带来新的希望。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我会为我的误判付出代价。但在此之前,恩希欧迪斯,你必须先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一直沉默站在银灰身后的锏,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银灰却似乎并未被这最后通牒般的态势所动。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松:“原来如此。为了确保我交出权力,古罗将军和他麾下的佩尔罗契战士们,想必已经提前驻扎在谷地附近了?一旦议会谈不拢,就直接‘接管’,是吗?”
阿克托斯脸色微变,银灰对他们动向的了解程度让他吃惊。
但更让他惊愕的,是银灰接下来的话。
“阿克托斯家主,菈塔托丝家主,不必如此急切,更不必诉诸武力,伤了谢拉格内部的和气。”银灰向前一步,目光扫过两位家主,最后落在大长老身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荡在古老的大殿中,“为了三族的团结,为了谢拉格的未来不至于因内耗而破碎,希瓦艾什家……愿意做出让步。”
此言一出,连一直闭目养神般的大长老,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克托斯和菈塔托丝更是愕然,他们预想过银灰的各种反应:激烈反对、巧言辩驳、甚至暗中威胁……唯独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表示“让步”。
“谷地和矿区,”银灰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双手奉上。”
阿克托斯脸上刚露出一丝“算你识相”的神色,却听银灰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这些产业和土地,并非交给佩尔罗契家,也非交给布朗陶家。”
阿克托斯脱口而出:“那你要交给谁?难道要交给耶拉冈德吗?!”
“完全正确。”银灰微微颔首,抛出了那个他早已深思熟虑、甚至可能与大长老有过某种默契的计划,“我决定,满足两位家主维护圣山纯洁、遏制‘亵渎’行为的诉求。希瓦艾什家名下的谷地、矿场及相关一切设施……我将全部、无条件地转让给蔓珠院,交由耶拉冈德在人间的代言——圣女大人,全权管辖与处置。”
……
轰隆……轰隆……
“雪境号”列车依旧沿着铁轨,平稳而坚定地驶向群山深处,车窗外的雪景愈发壮丽纯净,对于“不虔诚的人将遭受神罚”这一恐怖预言,列车上的人还一无所知。
车厢内,崖心正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掠过的两座特别秀美的山峰,向博士他们讲述着“马特洪峰”因形似古代英雄的马特洪而得名、“少女峰”因其峰顶常环绕的轻柔云雾宛如少女面纱的古老传说。
博士倚在窗边,听着那些美丽的、代代相传的故事,目光却穿过晶莹的玻璃,投向更远处那巍峨连绵、沉默无语的巨大山体。
他的思绪飘得更远。
位于这群山重重环抱之中的谢拉格,地理上实则是一片易守难攻、却也极易与世隔绝的险地。
这里的平静,如同覆盖在山巅的厚雪,看似纯洁永恒,但其下可能隐藏着裂隙与暗流。
而维系这一切的平衡,有时或许脆弱得……只需要一场“雪崩”,便能将许多东西彻底掩埋,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那缕风中的警告,此刻似乎又隐约在耳畔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