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的空气凝滞如水,唯一流动的,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这声音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三个小时。
周建海趴在桌上,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机械书写的手臂还在运动。他身上的旧睡袍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空调风吹干,变得僵硬,贴在佝偻的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写了多久,也不记得写了多少页。他的眼睛干涩刺痛,看东西带着重影,手腕肿胀得像发面馒头,每一次落笔,都牵动着筋骨,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但他不敢停。
马东明那句“凡事都有一线生机”,像一个魔咒,更像一根悬在他头顶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抓住,用尽全力抓住。他要把自己这辈子种下的所有“因”,一颗不漏地刨出来,堆在这张桌子上,去交换那个他渴望的“果”。
于是,他写。
他写下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科长时,如何帮一家濒临破产的乡镇企业违规获得贷款,并从中收受了第一笔“感谢费”——五千块钱。那笔钱,他藏在床垫下,一个月都没敢动。
他写下了云州棉纺厂改制时,他如何与天诚实业的李维诚串通,请来一家香港的皮包评估公司,将价值一点八亿的资产,硬生生做成了三千二百万。那场庆功宴上,李维诚送给他一箱“茶叶”,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他写下了重型机械厂那批从德国进口的、当时亚洲最先进的精密机床,是如何在账面上被列为“报废设备”,最后以废铁的价格卖给了李维诚的另一家公司,转手就出现在了南方一家合资企业的车间里。为了堵住技术员的嘴,他亲自签字,将那位敢于直言的老师傅,以“精神问题”为由,强制提前退休。
他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从银行的行长,到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从城建部门的处长,到某些他只敢用代号标记的、更高级别的人物。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跟着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数字,一笔笔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像一个疯狂的农夫,在收割自己种了一辈子的毒草。他要把田地翻个底朝天,不留一根杂草,好让那片被“国有化”的土地,能重新长出属于他的黄金。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气氛压抑得近乎窒息。
马东明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审讯室里的那个身影。他身后的几名专案组成员,有的在飞速敲击键盘,根据周建海写下的线索,立刻展开背景核查;有的则死死盯着屏幕上同步显示的供词,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乖乖……这张网也太大了。”一个年轻的记录员忍不住低声感叹,“市建行张行长……天呐,他上周还在廉政大会上发言呢。”
“别说话。”旁边一位老资格的纪委干部沉声制止了他,但自己的眼神里也充满了骇然。
他们办过无数大案要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贪官。有抵死不认的,有避重就轻的,有痛哭流涕忏悔的。但像周建海这样,不需审问,不需引导,自己就把自己扒得底裤都不剩,甚至还主动把所有同伙的底裤都一起扒下来的,他们是头一次见。
这份供词,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一份同归于尽的投名状。他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似乎是在向那个未知的力量证明:看,我把所有的“因”都还了,一个都没落下。
“他快写完了。”马东明忽然开口。
审讯室里,周建海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丢开笔,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叠厚厚的稿纸,堆在桌上,像一座小山,也像一座坟。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空气,似乎在乞求地望着这面冰冷的玻璃。
“我……我都写完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一字不漏……所有的……所有的都写了……现在……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耗尽一切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丝希望的卑微。
马东明沉默了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没有去看周建海,而是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了那份沉甸甸的供词。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神情专注,仿佛在审阅一份普通的工作报告。
周建海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终于,马东明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合上供词,抬起头,看向周建海。
周建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眼中是饿狼看到肉一般的渴望。
马东明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过身,对门外等候已久的两名检察官点了点头。
一名检察官走上前,从马东明手中接过了那份供词。另一名检察官则拿出一份文件,走到周建海面前,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式化的声音宣读:
“周建海,因你涉嫌巨额贪污、受贿、非法处置国有资产等多项罪名,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经云州市人民检察院批准,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
逮捕?
周建海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那名检察官,又猛地转向马东明,脸上的表情从乞求,到错愕,再到无法置信。
“不……不是这样的……”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喃喃自语,“你说过的……你说过有生机的……还清了‘因’,‘果’就会改变……”
“是会改变。”马东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你种下的因,是无尽的贪婪;现在得到的果,就是法律的审判。这很公平。”
公平……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了周建海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交换,没有什么生机。那句“凡事都有一线生机”,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让他心甘情愿吐出一切的诱饵。
他被骗了。
被自己最后一丝贪婪的幻想,骗得体无完肤。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从周建海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从椅子上挣扎起来,想要扑向马东明,但冰冷的手铐已经拷住了他的手腕。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在审讯室里徒劳地冲撞着,哭喊着,咒骂着。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的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马东明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审讯室。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绝望的嘶吼。
走廊里,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赵卫东的号码。
“书记,鱼已经进网了。”马东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大战之后的疲惫,“而且,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也大得多。他牵出了一条线,指向了省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赵卫东的声音沉稳如山,“不管牵出谁,一查到底。”
“是。”
挂断电话,马东明抬头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审讯室大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场席卷云州的官场地震,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书记办公室里,赵卫东放下电话,目光再次落到苏正的脸上。那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更加复杂。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苏正,刚才纪委的报告你听到了。周建海吐出来的这张网,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这个新成立的领导小组,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还有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甚至是来自更高层面的阻力。”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正那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这个常务副组长的担子,你接,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