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的问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苏正面前的空气里。
烫手的山芋。
这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这笔巨额资金的本质。它是民怨的凝结，是罪恶的证据，更是对云州未来执政智慧的终极考验。用好了，是起死回生的灵丹；用不好，就是引爆另一场灾难的炸药。
苏正的目光从文件上那串令人心跳加速的数字上移开，落在了地图上那几片代表着老工业区的灰色地块。
“书记，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苏正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却异常清晰，“直接发钱，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坏的办法。”
赵卫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这笔钱，发下去，解的是一时之困，涨的是惰性，埋的是长久之患。工人们拿了钱，然后呢？坐吃山空。厂子还是那片废墟，产业还是那副空壳。我们用雷霆手段追回了赃款，却只换来一场短暂的狂欢和更长久的空虚，那我们和当年那些只图短期利益的蛀虫，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有些尖锐，但赵卫东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赞许。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执行的下属，而是一个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度思考问题的伙伴。
“所以，我的建议是，成立一个专款专用的基金。”苏正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了云州棉纺厂和重型机械厂的位置上，“这笔钱，一分都不能直接发到个人手里。它应该被用在三个地方。”
“第一，清偿。清偿所有改制过程中，拖欠工人的工资、医药费、养老金。这是历史欠账，必须还，还的是政府的公信力。”
“第二，盘活。由政府牵头，邀请国内顶尖的行业专家、管理团队，对这些已经空壳化的工厂进行重新评估。能救的，注入资金，更新设备，重组管理层，让它重新活过来。救不了的，就地转型，利用原有的厂房和土地，发展新的产业。这笔钱，就是启动资金，是种子。”
“第三，保障。对于那些因为年龄、身体原因无法重返岗位的工人，基金要为他们提供长期的生活保障和医疗支持，并为他们的子女提供职业技能培训。我们要给他们的，不是一笔钱，而是一个有尊严的未来。”
苏正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赵卫东看着地图上被苏正指过的位置，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审视和考量，只剩下纯粹的欣赏。
苏正的方案，不是一个简单的资金分配计划，而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的、着眼于未来的城市复兴蓝图。他看到的，早已不是如何处理这笔钱，而是如何借这笔钱，为云州这座老工业城市，刮骨疗毒，再造筋骨。
就在这时，赵卫东的秘书小钱再次敲门，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书记，专案组那边传来的最新情况汇总，有些……有些画面，马书记觉得您需要看一下。”
赵卫东接过平板，点开了视频。
第一个视频，拍摄地点是云州市精神卫生中心。天诚实业的董事长李维诚，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正抓着一名医生白大褂的袖子，神情激动。
“你懂什么？我不是疯子！”李维诚满面涨红，唾沫横飞，“我说的是真的！市三招，就是我李维诚的家！那里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意大利空运过来的！我书房里那幅唐伯虎的画，价值八千万！你们现在把我关在这里，耽误我一分钟，就是几百万的损失！你们赔得起吗？！”
医生一脸无奈，旁边的小护士小声嘀咕：“这人真可怜，幻想自己是富豪，都住进来了，还想着他那意大利地砖呢。”
李维诚听到，情绪更加激动：“我给你们股票！天诚实业，听过吗？马上要上市了！我给你们原始股！一人一百万股！只要你们放我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乱掏，最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那是一家小卖部的购物小票。他把小票当成支票，塞到医生手里：“拿着！这是五百万！先去给我买身像样的衣服！”
视频到此结束。赵卫东面无表情，划向下一个。
画面切换到一间拥挤的房间，看起来像八十年代的工人宿舍，上下铺的铁架床，斑驳的墙壁。市国资委副主任王启明，那个以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着称的老狐狸，此刻正跪在地上，面前堆着一小堆红皮封面的书。
他老婆的哭嚎声从画外传来：“王启明！你到底发什么疯！我们的钱呢？家里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王启明充耳不闻，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国企改制优秀案例汇编》，用袖子擦了擦封面，然后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放在另一边码好。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细微却清晰。
“一本……两本……不对，这本页码不对，是盗版……这本才是真的……”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整理自己的经书，又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清点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贪婪，没有了算计，只剩下一种被规则彻底击溃后的麻木。他穷尽一生，将真金白银变成自己的，可一夜之间，那股神秘的力量，又把他的真金白银，变成了这些印着“真理”的红皮书。
赵卫东的手指顿了顿，划开了第三个视频。
这是cbd顶楼的一间豪华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但办公室里，却是一片狼藉。顶尖律师张明，那个曾为周建海等人设计了无数精妙法律陷阱的男人，此刻正趴在地上，用一支金色的钢笔，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疯狂地书写着什么。
镜头拉近，能看清纸上的标题——《关于个人财产被形而上力量强制国有化之行为的违宪审查申请书》。
下面的内容更是荒诞不经。
“申请人：张明。”
“被申请人：未知宇宙意志、或然率监督委员会、因果律执行办公室（暂定）。”
“诉讼请求：请求裁定被申请人于昨夜执行的‘资产清零’行为，违反了《物权法》、侵犯了申请人受《宪法》保护的合法财产权，并立即返还申请人名下所有资产，包括但不限于瑞士银行账户、三处海外房产及本人电脑中存储的比特币……”
他写得飞快，额头的青筋暴起，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赛跑。写到一半，打印机忽然自动启动，“刷刷”地吐出一张纸。张明像被电击一样跳起来，冲过去拿起那张纸。
纸上，只有一行鲜红的大字：“最终解释权归全体人民所有。”
“噗——”
张明盯着那行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了纸上，将那行红字染得更加触目惊心。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视频戛然而止。
赵卫东缓缓放下平板，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些曾经在云州翻云覆雨的人物，这些将规则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精，此刻，都用最荒诞、最可悲的方式，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代价。
他们没有被审判，却已经疯了。
因为他们引以为傲的、用来计算利益得失的大脑，无法理解这种超越逻辑的惩罚。
赵卫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愤怒，有快意，也有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情绪。他重新看向苏正，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苏正同志。”
赵卫东的声音，让苏正从那些荒诞的画面中回过神。
“你提的这个基金方案，很好。但是，谁来落实？谁能保证这笔钱，能像你规划的那样，一分不差地用到实处？谁能顶住各方压力，把那些烂透了的厂子，重新盘活？”
赵卫东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现实的基石上。
方案再好，终究是纸上谈兵。执行，才是最艰难的一环。这中间，牵扯到的人事、利益、地方关系，比查一个国资委主任，要复杂百倍。
苏正沉默了。他知道，赵卫东说的没错。这是一个比写报告、抓贪官更艰巨的任务。
赵卫东绕过办公桌，走到苏正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他看着苏正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我打算向市委提议，成立一个‘云州市国有资产盘活与企业振兴特别工作领导小组’，由我亲自挂帅担任组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
“但日常工作，需要一个常务副组长来主持。这个副组长，需要有魄力，有智慧，有担当，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真正为民办事的心。”
赵卫东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苏正，这个担子，你敢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