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问题,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次最后的确认,一次将千钧重担交到另一个人肩上之前的最后一次审视。
苏正的目光没有闪躲,他平静地迎着赵卫东的视线,也迎着那份视线背后所代表的,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责任与风险。他知道,周建海吐出的那张网,牵扯到的绝不止云州。任何一个环节的阻力,都可能来自更高层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接下这个担子,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心。
“我接。”
苏正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表忠心的誓言,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赵卫东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他要的,就是这份不假思索的担当。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正的肩膀。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这把刀的刀尖。”
……
三天后,一则任命在云州政坛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市委正式发文,成立“云州市国有资产盘活与企业振兴特别工作领导小组”,由市委书记赵卫东亲自担任组长。这并不意外,真正让人议论纷纷的,是常务副组长的人选——市委办公厅副主任,苏正。
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一个从县里提拔上来不足一年的干部,一跃成为了这个关乎云州未来经济命脉的“超级小组”的实际操盘手。
很多人看不懂这步棋。在他们看来,苏正虽然年轻有为,但资历尚浅,骤然被推到如此重要的位置,无异于“坐火箭”。一些自诩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则在私下里分析,这恐怕是赵书记的一步险棋,甚至是一招“弃车保帅”的布局。
“把这么烫手的山芋交给一个年轻人,做好了,是书记领导有方;做砸了,就是他苏正能力不足,正好当个替罪羊。”茶余饭后,类似的揣测在各个机关单位的角落里流传。
然而,这些议论很快就被另一波更具冲击力的消息所淹没。
以周建海为首的国资系统贪腐大案,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办结。主犯周建海,因涉案金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被判处无期徒刑。天诚实业李维诚、国资委副主任王启明、顶尖律师张明等人,也因各自的罪行,悉数获刑。那张盘根错节、几乎要将云州老工业基地吸干榨尽的贪腐网络,被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一笔数额惊人的追缴赃款,被划入了新成立的“振兴基金”专用账户。
当这些消息通过官方渠道发布时,整个云州都沸腾了。而苏正,这位新上任的常务副组长,却早已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云州棉纺厂,这座曾经承载了数万家庭生计的工厂,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厂区里杂草丛生,比人还高,破败的车间墙壁上,当年的生产标语已经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糊的印记。
苏正就站在这片废墟的中央,在他面前的,是数百名闻讯赶来的老工人。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白发苍苍,最年轻的也已步入中年。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重压,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他们看着苏正,这个年轻得像是自己儿子辈的“领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麻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身地嘲弄。
这些年,他们见过的领导太多了。每一次,都是画一张大饼,许一堆承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留给他们的,是更深的失望。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是棉纺厂的老工会主席,姓王。
“苏……苏组长是吧?”王主席的声音沙哑,带着长年累月积压下的疲惫,“又来视察了?是准备在这里建个公园,还是搞个房地产项目?给我们透个底,我们也好早点死了这条心。”
他身后的工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笑声里满是苦涩。
苏正没有介意,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主席,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被生活磨平了希望的脸。
“王主席,我不来视察。”苏正开口,声音通过一个便携式扩音器,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今天来,只办三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还钱。所有棉纺厂改制时,拖欠大家的工资、医药费、补偿款,连本带息,一分不少,全部还给大家。”
人群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正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开工。基金会已经聘请了国内最好的纺织行业专家团队,下周进驻。我们要重新采购设备,修复车间,让棉纺厂的机器,重新转起来。”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一些人交头接耳,脸上是无法置信的表情。
苏正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沉稳而坚定。
“第三,回家。所有愿意重返岗位的原棉纺厂职工,下个月开始,分批回来上班。我们重新签合同,交社保。让大家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三件事说完,全场一片死寂。
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王主席才颤抖着嘴唇,问道:“苏组长……你……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明天就知道了。”苏正侧过身,他身后的一名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和厚厚的名册。
“从明天早上八点开始,就在这里,现场核对身份信息,确认金额,直接把钱打到各位的银行卡上。”苏正看着所有人,一字一顿,“我亲自在这里盯着。”
人群,在这一刻,彻底炸了。
“还钱?真的还钱?”
“我没听错吧?下个月就能回来上班?”
“这小伙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怀疑、激动、狂喜……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瞬间爆发。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喊:“我那口子当年就是为了讨医药费,活活被气死的……要是他能听到今天这话……”
她的哭声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辛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从低声抽噎,到放声痛哭。那哭声,在这片废墟上空回荡,洗刷着多年的屈辱,也孕育着新生的希望。
第二天,天还没亮,棉纺厂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苏正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那张临时办公桌旁。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整整十四个小时,他几乎没离开过。渴了就喝口矿泉水,饿了就啃个面包。
当第一笔欠薪通过poS机打入一位老工人的银行卡,那位满脸皱纹的汉子盯着手机短信上的到账提醒,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跪在地上,冲着苏正的方向,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青天大老爷啊!”
苏正连忙起身去扶,却被更多涌上来的人围住。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用一双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
一周后,第一批崭新的纺织机械运抵棉纺厂。
一个月后,伴随着刺耳的电铃声,棉纺厂的车间大门缓缓打开。工人们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鱼贯而入。他们中的许多人,抚摸着那些崭新的机器,就像抚摸着失而复得的亲人,眼眶通红。
随着总电闸的合上,沉寂了近十年的车间里,一盏盏日光灯依次亮起,驱散了所有的阴暗和尘埃。紧接着,机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最终汇成了一曲雄壮的交响乐。
云州棉纺厂,活了过来。
同样的故事,也在重型机械厂、第二化工厂等一系列倒闭的国企上演。一座座废墟被清理,一台台机器被点亮,一个个下岗工人重新穿上了工装,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岗位。
整个云州的老工业区,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寒冬,终于迎来了冰雪消融的春天。
市委办公厅,苏正的办公室里。
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工业区烟囱里,再次升起的、象征着生产与活力的白色蒸汽。他能想象到,在那片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上,有多少家庭,因为这份工作的回归而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就在这时,他放在抽屉里的那支英雄牌钢笔,毫无征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磅礴、都要纯粹的暖流,从笔身涌出,瞬间流遍苏正的全身。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支笔的笔身,原本内敛的金光,此刻竟变得如同实质,耀眼夺目。盘踞其上的那条龙形虚影,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龙吟,那声音不只响在耳边,更响彻灵魂深处。
金龙的虚影,仿佛要挣脱笔身的束缚,活过来一般,在笔杆周围盘旋飞舞,气势磅礴。
苏正知道,神笔,再一次蜕变了。这一次的提升,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它不再仅仅满足于惩罚罪恶,更因这重建与新生所带来的磅礴民心与希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升华。
而他,握着这支笔,即将踏上一段全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