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靖王府。
萧绝率队离府已过去半个时辰。王府看似恢复了平日的秩序,仆役洒扫庭院,侍卫轮岗巡值,厨下升起炊烟。但若有心人细看,会发现所有侍卫的佩刀都出了半寸鞘,所有仆役的眼神都带着警惕,连洒水的动作都比平日快了三分。
云芷在澄瑞堂东暖阁调息。九块符墨制作完成的代价远超预期,她此刻盘坐在蒲团上,双手结印,引导体内残存的灵力缓缓运转,试图平复经脉中翻涌的虚乏感。血脉苏醒带来的力量如同双刃剑,强大却难以驾驭,每一次全力动用后的反噬都让她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窗外的阳光很好,秋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却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忧虑。萧绝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西山……那片被阵法笼罩、鸟兽绝迹的林子,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忽然,她结印的手微微一顿。
不是听到了什么,也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一种……感觉。就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真实存在。那是她画皮师灵觉对异常能量的本能感应。
几乎同时,澄瑞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压抑的低喝:“什么人?!”
云芷猛地睁开眼,身形一晃已至窗边。她没有推开窗,而是将灵觉凝聚于双目,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澄瑞堂正门的红漆门柱上,钉着一支箭。
不,那不是寻常的箭矢。箭身惨白,在阳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骨瓷光泽,箭羽是几缕漆黑的、不知何种禽类的羽毛,尾羽末端还挂着几丝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箭尖深深没入门柱,入木三寸,周围木纹龟裂,裂痕呈放射状蔓延,像是被极寒之物瞬间冻结后又被巨力贯入。
而箭杆上,穿着一封信。
信纸是诡异的暗黄色,不是宣纸,也不是绢帛,更像某种鞣制过的……皮。在阳光下,那张“皮纸”的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纹路在缓缓蠕动,像呼吸,又像什么东西在皮下挣扎。
两个侍卫如临大敌,刀已出鞘,却不敢贸然上前。其中一人厉声喝道:“警戒!有刺客?!”
“不是刺客。”云芷推开房门,声音平静,脸色却凝重到了极点。
她一步步走向门柱。每靠近一步,那股阴寒、污秽、充满恶意的能量感应就越发清晰。那不是杀气,是更深沉、更古老的某种东西——诅咒?怨念?或者说,是某种“规则”的具象化。
侍卫急道:“云绘师小心!此箭诡异,恐有诈!”
云芷在距离门柱三步处停下。她没有看箭,也没有看信,而是闭上眼,全力催动灵觉。金色的光晕在她周身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淡薄,却异常纯粹。光晕与箭矢散发的阴寒能量在空中无声碰撞,发出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噼啪”声。
几个呼吸后,她睁开眼,眼中金芒一闪而逝。
“没有陷阱,至少没有触发式的陷阱。”她轻声道,然后伸出手,握住箭杆。
触手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而上,仿佛握着的不是木头,而是万载玄冰。更诡异的是,那寒意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如同呓语般的杂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痛苦的呻吟,癫狂的笑声,绝望的哭泣……那是被禁锢在箭中的怨念。
云芷闷哼一声,血脉之力应激而动,掌心泛起暖意,强行将那股阴寒怨念逼退。她用力一拔——
“嗤!”
箭矢离柱的瞬间,门柱上被箭尖刺入的孔洞中,竟渗出了几滴暗红色的、粘稠如油脂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腥臭。那液体滴落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竟将石板腐蚀出几个细小的凹坑。
周围的侍卫倒吸一口凉气。
云芷握着箭,目光落在箭杆穿着的那封信上。信没有封口,折叠的方式也很简单,像随手一折。她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信取下。
暗黄色的皮纸触手微温,甚至……有轻微的弹性,就像真的皮肤。这个认知让云芷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压下不适,展开信纸。
信上只有一行字。
字迹不是用墨写的,而是一种暗沉近黑的红色,像凝固的血,却又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字体也不是寻常的楷书或行书,而是一种扭曲的、如同蛇行蚁爬的符文,每一笔都透着邪气。
但奇怪的是,云芷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字的意思。不是她认识这种文字,而是那些字本身就在向她“传达”含义——这是融入了精神烙印的“意文”,无视文字本身,直达观者意识。
那行字的内容是: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了结画皮师宿命。”
没有署名。
也不需要署名。
能写出这样的字,能用这样的箭,能无声无息突破靖王府外围的警戒,将箭钉在澄瑞堂门柱上的人——或者说,存在——这京城里只有一个。
国师,玄玑真人。
云芷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合了愤怒、冰冷、以及宿命终于到来的战栗。
月圆之夜……今天是九月十一,距离本月十五月圆,只剩四天。
紫禁之巅……太和殿的屋顶,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城的最高点。那是皇权的象征,也是天下气运汇聚之所。国师选在那里,用意不言而喻——他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终结画皮师一脉。
了结宿命……
云芷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画皮师札记》最后几页那些可怕的记载,闪过“逆命绘天”那以生命和灵魂为祭的代价,闪过历代先祖留下的、充满绝望与警示的残念。
原来国师一直知道。知道她是画皮师传人,知道她血脉苏醒,知道她手里有《画皮师札记》。他等的就是这个——等她成长到足以成为“合格”的对手,等她接触到那个终极秘密,然后,在她最有希望的时候,亲手掐灭那点光。
这不是突然起意,这是蓄谋已久。
“云绘师……”侍卫见云芷脸色煞白,握着信纸一动不动,忍不住出声。
云芷猛地回神。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支骨箭一起握在手中,转身快步走回澄瑞堂。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所有见到此箭的人,包括你们二人,从现在起不得离开王府半步,违令者……军法处置。”
两名侍卫心头一凛,抱拳应诺:“是!”
云芷回到东暖阁,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握着信箭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四天。只有四天。
萧绝此刻在西山生死未卜,国师却在这个时候下了战书。是巧合?还是……调虎离山?
不,不对。国师若真想对萧绝下手,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是故意的。故意选在萧绝离京的时候送来战书,让她孤立无援;故意只给她四天时间,让她来不及准备,来不及求援;故意选在紫禁之巅,让她无法拒绝——如果她不去,国师完全可以宣扬出去,届时整个朝廷、整个京城都会知道靖王府藏着“妖孽”,萧绝将百口莫辩。
这是一场阴谋。逼她不得不应战的阳谋。
云芷走到桌边,将骨箭和信纸放下。她看着那暗黄色的皮纸,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画皮师札记》,快速翻到最后几页——那几页记载着“逆命绘天”的禁忌之页。
她将信纸放在札记旁,闭上眼,全力催动灵觉,对比两者散发出的能量波动。
几息之后,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同源。
信纸上那种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能量波动,与《画皮师札记》最后几页上残留的、属于历代先祖绝望警示的气息,有七成相似!
这意味着什么?
国师……很可能接触过画皮师的核心传承?甚至,他可能根本就是画皮师一脉的……叛徒?或者,是窃取了部分传承的敌人?
这个猜测让云芷浑身发冷。如果真是这样,那国师对画皮师的了解,可能比她这个正统传人还要深。他知道画皮师的弱点,知道血脉的代价,知道……如何彻底杀死一个画皮师。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了结画皮师宿命……”
这十二个字,此刻读来,字字杀机。
云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窗边,望着西山的方向。萧绝,你现在到哪里了?你安全吗?你知道……我们只有四天时间了吗?
她想起昨夜在望月楼上,萧绝按着胸口立誓的模样;想起他接过“血战图”时郑重的眼神;想起他说“等我回来”时,声音里的笃定。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云芷转身回到桌边,铺开一张新的绢帛,提笔蘸墨——不是符墨,只是普通的墨。她需要思考,需要理清线索,而画画是她最好的思考方式。
笔尖落下,她开始勾勒。
先是一座山,西山的轮廓。然后在山中画出几个点:南麓山坳,东侧密林,北麓矿井……这是萧绝此行的目标。
接着,她画了一座城,京城。城中几个关键位置:靖王府,国师府,皇宫,瑞王府……
最后,她在皇宫最高处——太和殿的殿顶上,画了一个圆,代表月圆之夜。圆中,画了两个对立的影子:一个执笔,一个……执拂尘?还是执幡?她不知道国师用什么武器,只能画一个扭曲的、散发着黑气的人形。
一幅简单的形势图在绢帛上成型。
云芷放下笔,盯着这幅图。西山,京城,紫禁之巅……这三个点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国师在西山经营多年,到底在准备什么?为什么偏偏选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有什么特殊?
她忽然想起《画皮师札记》中一段关于“天时地利”的记载:某些特殊的术法,需要借助天象与地脉之力。月圆之夜,是阴气最盛之时,也是某些至阴邪术威力最大的时刻。而紫禁之巅,是皇城龙脉的汇聚点,天下气运所在……
国师要借月圆之夜的阴气,借紫禁之巅的龙脉气运,施展某个……需要极大代价、极大阵仗的邪术?
而这个邪术的目标,是她这个画皮师传人?
不,不对。如果只是为了杀她,根本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国师要的,可能不只是她的命,还有她的……血脉?灵魂?或者是画皮师传承中某种他觊觎已久的东西?
云芷越想,心越沉。
四天。她只有四天时间准备。
而萧绝,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来。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狠狠掐灭。不能想,不能往最坏的方向想。她必须相信萧绝,就像萧绝相信她一样。
云芷重新铺开一张绢帛。这一次,她取出了刚刚制作完成的九块符墨。她需要为四天后的紫禁之巅,准备更多、更强力的手段。
但同时,她也必须想办法通知萧绝。国师的战书,西山可能存在的陷阱,月圆之夜的约战……这些信息,必须让萧绝知道。
她走到窗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凌空画了一个简单的传讯符。符成瞬间,化作一只血色小鸟,振翅欲飞。
但小鸟刚飞出窗口不到三丈,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壁,发出一声哀鸣,溃散成点点血光,消失不见。
云芷脸色一变。她再次尝试,换了一种更复杂的传讯术,结果依然——所有传讯手段,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屏蔽了。
不是针对她,是整个京城,或者说,以靖王府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都被布下了隔绝传讯的结界。
国师……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云芷站在窗前,望着西山方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对手太强大,算计太深,准备太充分。
而她,孤立无援,时间紧迫。
但她不能退。
退一步,萧绝可能万劫不复;退一步,画皮师一脉可能就此断绝;退一步,这京城万千灯火,可能真的会被黑暗吞噬。
云芷缓缓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滴落在地上。
她走回桌边,重新铺开绢帛,拿起画笔,蘸上最珍贵的那块“镇魂”符墨。
笔尖落下,金光流转。
就算只有四天。
就算孤身一人。
就算前路是万丈深渊。
她也要画出一条路来。
为了萧绝,为了画皮师传承,为了昨夜望月楼上,那幅《守护》中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那便去。
去了结这段,延续了数百年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