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靖王府的地窖深处却灯火通明。这里原本是储藏陈年佳酿的地方,此刻酒坛被尽数移开,腾出的空地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西山地形图。不是普通的舆图,而是用特殊颜料绘制、能显示地势起伏的立体沙盘。山峦、溪流、密林、峭壁,纤毫毕现。
萧绝站在沙盘前,手中拿着三支颜色各异的小旗。他身后站着七个人——不是朝中官员,也不是王府幕僚,而是七位身着便装、气息内敛的中年男子。他们站姿各异,有的抱臂,有的负手,但眼神都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才有的血腥气。
这七人,是萧绝在北境十五年经营出的核心班底。有统率骑兵的骁将,有擅长山地战的游击校尉,有精通土木工程的营建官,甚至还有两位是胡人归化的斥候首领。他们本该分散在边关各处,此刻却秘密齐聚京城。
“王爷,三十精锐已就位。”最左侧的黑脸汉子率先开口,他叫雷奔,曾是北境最勇猛的先锋,“按您的吩咐,分三批伪装成药材商队,今夜子时前都已抵达西山外围的预设据点。弩箭三百支,短刃六十把,绳索、钩爪、火油等一应俱全。”
萧绝将一支红色小旗插在西山南麓一处山坳:“这里。”
“西山东侧发现异常。”接话的是个独眼汉子,名叫隼九,胡人血统,天生就是最好的斥候,“三天前,属下亲自带人摸过去。那片林子太安静了,鸟兽绝迹,地面有新鲜的车辙印,车轮间距很特别,不是寻常马车,更像是……运送重物的板车。”
他又补充道:“而且林中有哨。不是人,是阵法。属下不懂玄术,但能感觉到——靠近到五十步内,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我们没敢硬闯,退了回来。”
萧绝点头,将一支黑色小旗插在东侧:“国师的药圃应该就在这里。他布了阵,说明里面真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王爷,”站在最右侧、身材瘦削像个书生的男子开口,他叫文若虚,曾是军中最年轻的参军,以心思缜密着称,“属下查阅了近三个月西山一带的地方志和巡检记录。有两个异常:第一,西山北麓的猎户村,这三个月陆续有七户人家搬走,理由都是‘投奔外地亲戚’,但据属下暗中查访,其中三户根本没有外地亲戚;第二,西山巡检司的巡山频率,从每月两次增加到五次,但每次巡山的路线都刻意避开了东侧那片林子。”
文若虚顿了顿,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巡检司的巡检使,三个月前突然得了国师赏赐的一瓶‘养生丹’,之后巡检司的账目就再也没公开过。”
萧绝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拔出第三支黄色小旗,插在西山北麓:“猎户村搬走的人家,位置记下来了吗?”
“记下了。”文若虚从怀中取出一张手绘的简图,“七户的位置,正好连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圆心是……一口废弃的矿井。”
地窖里安静了一瞬。
矿井。深不见底,与世隔绝,最适合藏匿秘密,也最适合……进行见不得光的勾当。
“雷奔,”萧绝看向黑脸汉子,“你带十人,负责南麓策应。若我们暴露,你从南面佯攻,吸引注意。”
“得令!”
“隼九,你带五人,潜伏在东侧外围。不必进阵,盯着所有出入之人、之物。尤其是入夜后。”
“明白。”
“文若虚,”萧绝看向书生模样的男子,“你带剩下的人,去北麓猎户村。不是查矿井,是查人——那些搬走的人家,还有没有亲戚邻里留在附近?想办法找到他们,问清楚到底为什么搬走,走之前有没有异常。”
文若虚眉头微皱:“王爷,这会不会打草惊蛇?”
“就是要惊蛇。”萧绝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国师在西山经营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要动的不是他一个人,是他经营多年的据点。动静小了,他只会当我们是苍蝇,随手拍死。动静大了,他才会露出破绽。”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七人:“诸位,此战不同以往。我们的敌人不是胡虏,不是叛军,是精通邪术的国师。他手下可能有被药物控制的死士,可能有我们闻所未闻的诡异手段。我要你们记住一件事——”
萧绝一字一顿:“活着回来。情报到手就撤,遭遇强敌就退,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务。”
七人齐刷刷抱拳:“遵命!”
“下去准备吧。辰时出发,分头行动,西山外围老君庙汇合。”
七人鱼贯退出地窖。脚步声远去后,萧绝独自站在沙盘前,久久不动。他的目光落在那支黑色小旗上,仿佛能穿透沙盘,看到那片被阵法笼罩的、鸟兽绝迹的林子。
他知道,国师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这不是猜测,是直觉。是沙场宿将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危险的本能预感。
但他必须去。
因为有些线,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了头。国师在西山种下的,不是草药,是毒瘤。现在不除,等它扩散全身,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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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澄瑞堂东暖阁。
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女子的闺房。三张长桌拼成巨大的工作台,上面铺满了各种材料:成卷的素白绢帛、大大小小的玉瓶瓷罐、研磨到极细的各色粉末、浸泡在药液里的兽毛笔毫。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草药的清香、矿物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云芷站在工作台前,束起了长发,衣袖用细绳扎紧,露出一截皓腕。她左手握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墨锭,右手持刻刀,正在墨锭上雕刻极其细微的符文。刀尖细如发丝,她的手稳得像磐石,每一刀落下,墨锭上就多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纹路中隐隐有流光闪过。
她已经刻了整整两个时辰。桌上放着七块已经完成的墨锭,每一块的纹路都不同,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也各异——有的炽热如火焰,有的冰冷如寒霜,有的沉重如山岳。
这是“符墨”,画皮师一脉的秘传。以特殊材料制成的墨锭为载体,提前将特定术法的“种子”刻印其中,使用时只需研磨化开,以笔蘸之,便能发挥出远超寻常画作的威力。但制作符墨极耗心神,对灵觉的掌控要求近乎苛刻。一丝偏差,整块墨锭就废了。
云芷刻完第八块墨锭的最后一笔,轻轻舒了口气。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工作台上。她放下刻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然后拿起旁边一碗早已凉透的参汤,一饮而尽。
“第八块,‘破妄’。”她低声自语,将墨锭放在已完成的那一排,“还差最后一块,‘镇魂’。”
镇魂墨,是专门针对邪祟、怨魂、被控制的神智的符墨。也是此行最重要的准备——国师擅长操控人心、炼制活尸,必须有克制之法。
但镇魂墨的制作,需要一味核心材料:百年以上的桃木心粉,且必须是在雷击之后依旧存活、重新抽枝的桃树。这种材料可遇不可求,云芷翻遍了靖王府的库藏和瑞王送来的秘藏,也只找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勉强够制作一块墨锭。
她必须一次成功。
云芷闭上眼,调息片刻。血脉苏醒后,她的灵觉比以往敏锐了数倍,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能量的流动,能“听”到材料深处蕴含的属性。这是优势,也是负担——感知越敏锐,制作符墨时承受的信息冲击就越大。
当她重新睁开眼时,眸中金芒流转。她取过那点珍贵的雷击桃木心粉,用玉杵小心研磨,每研磨九下,就滴入一滴自己的鲜血。这不是普通的血,是蕴含了画皮师血脉之力的“灵血”。鲜血与粉末交融,泛起澹澹的金红色光晕。
研磨整整八十一下后,粉末已细腻如尘,云芷将其倒入特制的胶液中,搅拌均匀,然后开始塑形、阴干、刻画符文……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笔符文刻完,整块墨锭骤然亮起!不是金光,也不是红光,而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银白色光芒。光芒中隐隐有细小的电纹流转,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成了!
云芷松了口气,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桌沿。连续制作九块符墨,几乎抽空了她全部的灵力和心神。她脸色苍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
“云绘师。”门外传来瑞王萧宸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云芷强打精神。
萧宸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他看到云芷的模样,吓了一跳:“您这是……”
“没事,消耗大了些。”云芷摆摆手,目光落在锦盒上,“这是什么?”
萧宸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枚龙骧卫的调兵符,只有半片虎符的大小,但纹路精致;还有一卷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绢帛。
“调兵符能调动五十名龙骧卫,都是绝对忠于父皇、也信得过我的人。”萧宸低声道,“绢帛里是西山地区所有明哨、暗哨、巡检司据点、以及可能被国师控制的民间势力的分布图。我整理了三天,应该是最全的。”
云芷接过绢帛,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看向萧宸。年轻的皇子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然这几日也没睡好。
“宫里有什么动静?”她问。
萧宸的脸色沉了下来:“凤仪宫昨天深夜传了太医,说是皇后‘旧疾复发’。但据我安排在太医院的人说,送出来的药渣里,有几种药材……很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那几种药材,单独看都是安神补气的常用药。但按照那个配伍和剂量,长期服用,会让人精神恍惚、记忆紊乱,最后……”萧宸的声音压得更低,“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
云芷的手猛地攥紧:“国师要对皇后下手了?”
“不是下手,是废物利用。”萧宸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皇后已经没用了,但她知道太多秘密。与其让她活着成为隐患,不如把她变成不会说话的傀儡,反而更安全。”
好狠的手段。
“还有,”萧宸继续道,“国师府昨天下午,以‘修缮道观’为名,从京郊三大车行调用了二十辆板车。但根据车行的记录,那些板车运送的‘建材’,重量轻得反常。我怀疑……车里是空的,或者说,装的是很轻的东西。”
云芷的脑子飞速转动。空车进山,满载而出?国师要在西山运走什么?
“时辰,”她忽然抓住关键,“板车进山和出山的时间,有记录吗?”
萧宸点头:“有。进山是申时初,出山是……卯时末。”
黎明时分。
和萧绝计划进山的时间,几乎重叠。
云芷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巧合。国师知道他们会去,甚至可能就在等着他们去。
“萧宸,”她看向年轻的皇子,语气严肃,“如果我们明天在西山出事,如果萧绝回不来,你要立刻做两件事:第一,拿着这枚调兵符,以‘清剿山匪’为名,封锁西山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进出;第二,将这份分布图和我桌上这些符墨,交给陛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要亲自去,派绝对信任的人。你自己,立刻离开京城,去北境,找萧绝的旧部。不要回头。”
萧宸愣住:“云绘师,您这是……”
“以防万一。”云芷的声音很平静,“萧绝常说,打仗要先想胜局。我们这一去,胜算不足五成。你是最后的火种,不能灭。”
萧宸站在那里,嘴唇抿紧。许久,他深深一揖:“萧宸明白了。但请云绘师和皇叔,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我不想当什么最后的火种,我想和你们一起,看到天亮。”
云芷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萧绝说过的话——这个皇子,比他想象的要勇敢。
“好,”她轻轻拍了拍萧宸的肩膀,“那就一起等天亮。”
辰时将至。
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靖王府后门,三十名精锐已集结完毕。他们没穿甲胄,只着深色劲装,背负弩箭,腰佩短刃,沉默得像一群影子。
萧绝走出府门,腰间佩着“镇岳”,怀中揣着云芷的“血战图”。他回头,望了一眼澄瑞堂的方向。
云芷站在廊下,手中握着那支笔,对他轻轻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告别。
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绝转身,翻身上马。
“出发。”
马蹄声起,三十一骑如离弦之箭,冲破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向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山雨欲来。
而他们,已经走进了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