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结束后的第十五天,京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这种平静不是真正的安宁,而是像暴风雨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朝会照常举行,官员们依旧身着朝服,在晨曦中鱼贯进入宫门。但细心的人会发现,队伍中的交谈声比以往低了许多,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警惕,彼此间的距离也比往常远了那么半分。奏章依旧呈递,政事依旧处理,可所有人心头都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那把刀什么时候落下,落在谁的脖子上,没人知道。
凤仪宫的大门紧闭已经半月有余。守门的侍卫是皇帝新换的龙骧卫,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宫中流言说,皇后“病”了,需要静养。但偶尔深夜,附近的宫人会听见从凤仪宫深处传来的、压抑的嘶吼和瓷器碎裂的声音,像困兽的挣扎。第二天,就会有太监抬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垃圾,没有人敢问那里面除了碎瓷片还有什么。
靖王府,澄瑞堂。
云芷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这不是普通的舆图,而是她用特殊颜料重新绘制的,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只有她能看懂的符号。金色的光点代表她通过绘影术感知到的、相对纯净的能量节点——通常是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或是某些德行高尚的官员府邸。黑色的旋涡标记着阴气或邪气聚集之处,国师府是最大的一个,像一只盘踞在京城西北角的黑色巨兽。但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较小的黑点散布在城中各处。
“这里,”云芷的指尖点向城南一处民宅区,“三天前还没有异常,但昨天夜里,绘影雀路过时感应到了微弱的邪气波动,和国师府的能量同源,但更隐蔽。”
萧绝站在她身侧,俯身细看。他换下了亲王蟒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腰间佩剑,整个人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看似平静,实则随时可以出鞘见血。
“能确定是什么吗?”他问。
云芷摇头:“能量太微弱,绘影雀不敢靠近。但我让它在周围盘旋了三圈,发现这个区域的野猫野狗最近异常安静,连虫鸣都比别处少。”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忧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生灵的本能,或者说……在汲取它们的生气。”
萧绝的眼神冷了下来。他转向一旁的赵昂:“查过那一片了吗?”
赵昂抱拳:“查了。那片主要是小商贩和工匠聚居区,共有七十三户人家。表面看没什么异常,但属下的人暗中观察了两天,发现有三户人家最近都从同一个游方郎中那里买了‘安神药’。那个郎中五天前出现,三天前离开,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到哪去。”
“游方郎中……”萧绝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国师开始用更隐蔽的方式撒网了。”
“不止这一处,”云芷又指向城东的一处集市,“这里也有类似的气息,但更澹,像刚刚布下的种子。”
萧绝直起身,望向窗外。秋日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进书房,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气氛。
“他在准备什么。”萧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皇后倒了,他失去了在明面上操纵朝局的手,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从底层开始,从民间开始。一点一点地渗透,一点一点地播种恐惧和绝望,等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一片……”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
“王爷,还有一事。”赵昂沉声禀报,“昨天夜里,我们安排在国师府外围的暗哨,有两人失踪了。”
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萧绝猛地转身:“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失踪的?”
“子时换岗时发现的。”赵昂的脸色很难看,“两人本该在丑时回据点交接,但一直没出现。属下带人去找,在他们值守的位置只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两枚龙骧卫的腰牌,还有……两撮灰白色的粉末,像是香灰,却散发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云芷只瞥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她甚至没有用手去碰,只是隔空用灵觉感知,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是‘化魂散’,”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国师府秘制的邪药,能让人在极度痛苦中肉身化为粉末,连魂魄都被禁锢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不下去了。那两个暗哨都是北境边军的老兵,跟着萧绝出生入死多年,如今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被剥夺。
萧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尸体呢?”
“只有粉末,”赵昂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属下让人仔细搜了周围十丈范围,连一滴血都没有。就像……就像他们凭空化成了灰。”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萧绝才缓缓开口:“从今天起,国师府外围的监视全部撤掉,换成绘影术远程观察。赵昂,你亲自去安抚失踪兄弟的家人,抚恤金加倍,就说……他们是执行秘密任务时殉国的。”
“是。”赵昂重重抱拳,转身离开。
书房里只剩下萧绝和云芷。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天色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他在警告我们,”云芷轻声说,“也在展示力量。他能让两个训练有素的精锐悄无声息地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留。”
“不止是警告,”萧绝走到窗边,望着西北方向国师府所在的那片天空,“他在测试。测试他新炼制的药物效果,测试我们的反应,也测试……皇帝的底线。”
云芷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能感觉到萧绝身体里压抑的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但她更能感觉到,那怒火之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那是猎手在发现猎物比自己预想的更强大、更危险时,反而会进入的极致专注状态。
“瑞王那边有消息吗?”她问。
“有,”萧绝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云芷,“萧宸昨天递出来的。宫里有三个宫女突然‘病重’,被移出宫了。他暗中查过,这三人都接触过国师以‘祈福’名义赏赐的香囊。”
云芷展开纸条,上面是萧宸工整的字迹,详细记录了三个宫女的名字、职务,以及发病前的异常表现:都是夜间当值时突然昏倒,醒来后眼神呆滞,言语混乱,身上出现莫名的青紫色斑块。
“又是试药……”云芷的手微微发抖,“他把皇宫当成药圃了。”
“而且皇帝默许了,”萧绝的声音冷得像冰,“或者说,装作不知道。只要不威胁到皇权,只要不闹到明面上,父皇愿意用几个宫女的命,来换国师暂时的‘安分’。”
这话说得很残酷,但两人都知道,这就是帝王心术。在皇帝眼中,宫女、侍卫、甚至朝臣,都是可以权衡、可以舍弃的棋子。只要棋盘还在他掌控之中,牺牲几枚棋子,不算什么。
“但我们不能这么想,”萧绝转身,握住云芷的手,他的手很稳,很暖,“每一个被当成药引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亲人,有自己的人生。国师可以不在乎,皇帝可以不在乎,但我们在乎。”
云芷抬头看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那股从未熄灭的火焰——那是他在北境战场上,为了保护身后百姓而战时的眼神;那是他明知深宫险恶,却依旧选择回来查明母妃死因时的眼神。
“所以我们要更快,”萧绝松开手,走回书案旁,手指划过舆图上那些黑色的标记,“在他撒下的种子发芽之前,在他准备好一切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他的命门。”
云芷也走回桌边,她看着那些黑色标记,忽然想起什么:“萧绝,你还记得我们从林中小屋带回的那些药物残渣吗?我这几天重新分析,发现其中有一种成分,只在京郊西山的一片特定区域生长。如果国师要大量炼制那种药,他一定会去那里采集原料。”
萧绝的眼睛亮了:“具体位置?”
云芷提笔,在舆图的西郊区域画了一个圈:“这一带。我让绘影鸟去探查过,那里的植被有被大规模采摘的痕迹,而且泥土中残留的能量波动,和国师府的邪气同源。”
“赵昂!”萧绝朝门外喊道。
赵昂应声而入。
“点三十精锐,全部便装,配弩箭和短刃,明日拂晓随我出城。”萧绝下令,“我们去西山看看,国师到底在那里种了什么‘药’。”
“王爷,这太危险了,”赵昂皱眉,“国师肯定在那里有布置,万一……”
“没有万一,”萧绝打断他,“如果等他把药炼成,把网撒开,那才是真正的危险。现在去,还能在他收获之前,毁了他的药圃。”
他看向云芷:“你留在府里,用绘影术远程支援。如果情况不对,立刻通知萧宸,让他想办法调动龙骧卫接应。”
云芷想说什么,但看到萧绝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小心。”
萧绝笑了笑,那笑容很短暂,却让云芷心头一暖。
“放心,我还要留着命,看你画出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夜幕降临,京城华灯初上。街道上依旧有行人,酒肆里依旧有喧哗,勾栏瓦舍依旧歌舞升平。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巡夜的武侯比以往多了,且都配了弩;更夫敲梆子的间隔变得更规律,像在传递某种信号;就连野狗都躲进了巷子深处,不敢在街头游荡。
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雨点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敲打着街上的青石板,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头。那声音起初很轻,渐渐变得密集,最后连成一片哗哗的声响,像是天地在哭泣,又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国师府深处,那座最高的观星台上。
玄玑真人一身玄色道袍,站在栏杆边,任凭雨水打湿衣襟。他手中握着一枚暗紫色的晶石,晶石在雨夜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映照着他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他的眼睛望着西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种子已经撒下,”他轻声自语,声音融在雨声中,几不可闻,“肥料也已备好。只待时机成熟,便可……”
他顿了顿,将晶石举到眼前。晶石中,隐隐可见无数细小的影子在挣扎、哀嚎,那是被禁锢其中的魂魄。
“收获。”
雨越下越大。
京城在雨中沉沉睡去,但有些人,今夜注定无眠。
山雨欲来。
而这场雨,终将洗刷出这个王朝真正的模样——是就此沉沦,还是在风雨后迎来新生?
无人知晓。
但至少,有些人已经拿起了武器,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