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的书房烛火通明,已近子时。萧宸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册。名册上的名字旁标注着蝇头小楷:某年某月因何事受过靖王恩惠,某人在军中的子侄受靖王提拔,某家与皇后母族有旧怨……
年轻的皇子握着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眼神不再是数月前那个流落民间、对宫廷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也不再是刚刚认祖归宗时那份小心翼翼的谨慎。此刻,他的眼中有一种沉静而坚决的光芒,那是看清了棋盘规则后,决定落子的决断。
秋狩惊驾事件后第七日,朝堂表面恢复了平静。皇后“静思己过”,涉事内侍被“秘密处置”,皇帝不再提起此事,仿佛那场差点改变朝局走向的风波从未发生。但萧宸知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书案一角,放着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是今早通过龙骧卫的特殊渠道送来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三日后,子时,澄瑞堂后园。”
笔迹是萧绝的。
萧宸盯着那行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靖王要动了。在经历了那样的风波,在国师沉默蛰伏、皇帝态度暧昧的此刻,他的这位皇兄,决定不再等待。
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殿下,李侍郎府上送来了中秋贺礼,比往年厚了三成。”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萧宸眼神微动:“收下,按惯例回礼。另备一份雅致的文房四宝,明日送去李府,就说本王欣赏李侍郎公子前日诗会上那首咏菊诗。”
“是。”
管家退下后,萧宸在名册上“礼部侍郎李崇明”旁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李崇明,出身寒门,当年殿试时因文章过于直指时弊险些落榜,是当时还是皇子的萧绝在先帝面前说了句话,才得以位列三甲。此人向来中立,不涉党争,如今却主动示好……
不是示好他萧宸,是示好他背后站着的靖王。
萧宸很清楚这一点。自从双生皇嗣案他被寻回,自从秋狩事件中他率龙骧卫配合靖王行动,朝中这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已经把他划入了靖王一系。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合上名册,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清冷,瑞王府的庭院在月光下显得宁静而寂寥。这与他在民间生活的那些年截然不同——那时的夜晚有市井喧哗,有邻里笑谈,有烟火气。而这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寂静,和寂静之下涌动的暗流。
但他不后悔。
那日在围场,当他带龙骧卫冲进慈宁宫密室,看到祭坛上那些阴毒之物,看到诅咒人偶上母妃的生辰八字时,某种东西在他心里彻底改变了。那不是对权力的渴望,而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让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的决心。
母妃早逝,他在民间长大,未曾享受过一日天家荣华,却也因此躲过了深宫中的明枪暗箭。直到他被寻回,直到他遇见萧绝和云芷。
萧绝对他没有虚伪的亲近,没有利用的算计,只有直白的告知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告诉他当年母妃之死的疑点,告诉他皇后和国师的野心,告诉他这个王朝平静表面下的万丈深渊。而云芷,那个能用一支画笔揭穿一切阴谋的女子,看着他时眼中没有对皇子的敬畏,只有对待一个“人”的平等。
他们给了他选择:可以远离这一切,做个富贵闲王;也可以加入这场战斗,但前路艰险,生死难料。
萧宸选择了后者。
不仅仅是为了报母妃之仇,不仅仅是为了还萧绝的坦诚相待。更是因为,在他流落民间的那些年里,他见过真实的百姓生活,见过贪官污吏如何鱼肉乡里,见过天灾人祸时底层百姓如何挣扎求生。如果皇后和国师那样的人掌握了这个国家,如果那些阴毒的邪术成为统治的工具,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敢想。
所以他要争。不是争皇位——那个位置他从未渴望过。而是争一个可能性,一个让这个国家走在正道上的可能性。
三日后,子时。
萧宸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从瑞王府后门离开。月色很好,但他的路线刻意避开了月光照亮的主街,穿行在巷陌的阴影里。这是云芷教他的——如何利用光影,如何隐藏气息。她说这是“绘影术”的基础,观察光与影,成为影的一部分。
澄瑞堂后园的门虚掩着。萧宸推门而入,园中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他正要开口,一只手从假山的阴影中伸出,轻轻按在他肩上。
“嘘。”
是萧绝的声音。
萧宸心中一惊——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假山后有人。这就是沙场宿将和深宫皇子的区别。
萧绝从阴影中走出,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眼神在月光下锐利如鹰,上下打量了萧宸一番,微微点头:“有进步,至少知道走暗巷了。”
“云绘师教得好。”萧宸低声道,“她人呢?”
“在里面。”萧绝侧身示意,“今晚不止我们三人。”
萧宸心中一凛,跟着萧绝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书房。推门而入,烛光下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云芷,她正在研磨某种泛着澹澹青光的粉末,动作轻柔而专注,周身隐隐有金色光晕流转。另一个,让萧宸猛地停下脚步——
“赵将军?”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右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伤疤。正是北境边军副帅,赵昂。萧绝最信任的心腹爱将,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
赵昂起身,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甲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未将参见瑞王殿下。”
“赵将军怎么……”萧宸震惊地看向萧绝。
“悄悄回来的,”萧绝关上门,声音压得很低,“边关有我的替身。赵昂带回了三百亲卫,化整为零,已经潜入京城。”
三百边军精锐!无声无息潜入天子脚下!
萧宸感到后背渗出冷汗。这是何等大胆,又何等危险的举动。一旦被发现,就是私调边军、图谋不轨的死罪。
“殿下不必担心,”赵昂似乎看出他的顾虑,沉声道,“三百人分三十批,走不同商路,以护卫、伙计、难民等各种身份入京,现在分散在城中十七处据点,彼此单线联系。没有王爷的虎符,谁也调不动他们集结。”
“这是必要的准备,”萧绝在云芷身边坐下,示意萧宸也坐,“国师的根基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秋狩之后,我暗中调查了皇后这些年的势力网络,发现至少有四成的重要节点,早在皇后得势之前,就已经被国师府渗透。”
云芷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研磨好的粉末小心装进一个玉瓶,才抬头开口:“不仅仅是渗透。我研究了从小屋带回的那些药物残渣,其中几种原料,只有宫中药库和国师府才有储备。但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我能‘看’出药物炼制时的能量残留,根本发现不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更重要的是,我在那些药物里,感知到了极其微弱的、属于不同人的生命气息。国师在用活人试药,或者说……用活人养药。”
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变得凝重。
萧宸感到一阵寒意从嵴椎升起:“用活人……养药?”
“确切说,是用人的恐惧、痛苦、绝望等负面情绪,作为催化药性的引子。”云芷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玉瓶的手微微发颤,“这是最阴毒的炼药法,被炼药者会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死后连魂魄都无法安宁。那些药物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操控勐兽,就是因为其中凝聚了人类的极端情绪。”
萧绝的手按在云芷肩上,内力缓缓渡入,平息她因愤怒而激荡的血脉之力。他看向萧宸,眼神如刀: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东西。皇后倒了,但国师的实验不会停。他需要更多的‘材料’,需要更大的权力来掩盖这一切。而他的下一个目标——”
“是父皇,还是你?”萧宸脱口而出。
“都是,”萧绝冷冷道,“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的是这个国家的‘气运’。龙气、民心、朝堂的平衡……这些在玄术里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力量。一个混乱的、恐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王朝,是他修炼邪术的最佳养料。”
烛火跳动了一下。
萧宸坐在那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这场斗争的性质——这不是普通的权力斗争,这是一场关于这个国家灵魂的战争。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声音异常平稳。
萧绝和云芷对视一眼,云芷轻轻点头。
“你在朝中,”萧绝说,“以你现在的身份,可以接触到很多人。我要你暗中筛选,哪些人是可以争取的,哪些人是国师的暗子,哪些人是墙头草。赵昂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是北境一系在朝中的明暗力量,你可以酌情联系。”
赵昂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名册,递给萧宸。
“还有,”云芷补充道,“宫里。皇后虽然被软禁,但凤仪宫的旧人还在,国师在宫里的眼线也不止‘槐影’一个。我需要知道,最近宫里有没有人行为异常,有没有人突然得病或失踪,尤其是——接触过国师赏赐的药物或法器的人。”
萧宸接过名册,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不是一份名单,是一张网,一张要撒向整个朝堂和皇宫的大网。
“父皇那边……”他犹豫了一下,“父皇对国师,到底是什么态度?”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皇帝知道多少?默许多少?又准备容忍到什么时候?
萧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父皇知道国师不简单,也知道他手中有玄术的力量。帝王之术,讲究制衡。父皇用国师制衡朝中世家,用我制衡国师。但父皇可能没想到,或者说,不愿去想——国师要的不是制衡,是取而代之。”
“所以父皇在等,”萧宸突然明白了,“等我们和国师斗到两败俱伤,他再来收拾残局。”
“是。”萧绝毫不避讳地承认,“这就是帝王心术。所以我们更要快,要在皇上改变主意之前,在国师准备好一切之前,打破这个平衡。”
他站起身,走到萧宸面前,按住年轻皇子的肩膀:
“这条路很危险,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你现在还可以退出,我会安排你去江南,做个富贵王爷,平安一生。”
萧宸抬头,直视萧绝的眼睛。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坦诚——这不是试探,是真正的给予选择。
他也站起身,虽然比萧绝矮了半个头,但背嵴挺得笔直:
“皇叔,我母妃死得不明不白,我在民间看了十五年百姓疾苦,我回宫后看到的尽是阴谋算计。”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坚定,“如果这样的世界就是天家该有的样子,那这皇子我不做也罢。但我相信,世界不该是这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我要争。不是为了那个位置,是为了让这天下,少一些像我母妃那样枉死的人,少一些被当作‘药引’的百姓。皇兄,云绘师,算我一个。”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萧绝笑了。不是平时那种冰冷的、带着讥诮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笑容。他重重拍了拍萧宸的肩膀:
“好。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云芷也笑了,她拿起刚才那个玉瓶,递给萧宸:“这个你收好。如果发现宫里有人出现异常,取少许他们的血液或贴身物品沾染的粉末,混入这药粉中,它会变色。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邪术侵蚀程度。”
萧宸郑重接过,贴身收好。
四人又低声商议了半个时辰,敲定了初步的计划和联络方式。子时过半,萧宸悄悄离开澄瑞堂,再次融入夜色。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脑海中回荡着今晚的一切。肩上的担子很重,前路很险,但他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而战。
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复仇,甚至不是为了自保。
而是为了一个简单的信念:这世间,总该有人去对抗那些黑暗。总该有人,在深渊张开巨口时,选择点燃火把。
哪怕那火把的光芒微弱。
哪怕持火把的人,可能被黑暗吞噬。
但总要有人去点。
月色下,年轻的皇子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那一片金碧辉煌下的无尽阴影。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火把已经点燃。
现在,该走进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