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书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影子在墙壁上扭曲交缠,仿佛无数双试图从黑暗深处伸出的手。云芷吐出的血渍在《画皮师札记》封面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绽放的墨梅。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那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那是禁忌知识被揭开时泄露的、属于规则本身的味道。
萧绝的手臂紧紧环着云芷,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沉重而急促的跳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他的内力像温暖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因窥探禁忌而几乎崩裂的经脉。但真正让她从冰冷恐惧中稍微挣脱的,是他声音里那种近乎狂暴的坚决。
“我答应你。”云芷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我不会用那个术。”
但这句话说出口后,书房陷入了一种更复杂的沉默。
因为两人都清楚,“不会用”这三个字,在真正的绝境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云芷轻轻挣脱萧绝的怀抱,转身面对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重新聚焦,那是经历了巨大冲击后反而沉淀下来的清明。她抬起手,指尖还残留着澹金色的光晕,轻轻按在《画皮师札记》上。
“可是萧绝,”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国师……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你我都清楚。皇后不过是他推到前台的傀儡,那些邪术、阵法,还有他蛰伏多年积蓄的力量……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会死多少人?这京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的先祖们将‘逆命绘天’记载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想用,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些时候,可能真的没有选择。”
“那就不该有这种选择!”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在书房里急促地踱了两步,烛火被他带起的气流卷得疯狂摇曳,“用你的命换来的胜利,算什么胜利?如果你不在了,我要这天下太平有何用?我要这苟活于世有何意义?”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这不是靖王在说话,是萧绝——只是一个害怕失去挚爱的男人。
云芷望着他,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她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紧攥的拳头,一根一根掰开他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
“我也怕死,”她轻声说,“我更怕用那种方式消失,连灵魂都不剩,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萧绝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
“所以我们要找别的路。”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是属于战场统帅的、在绝境中寻找破局可能性的眼神,“国师有他的道,我们有我们的。你的画皮师血脉在苏醒,我们的契约在升华,这些都不是偶然。既然历代先祖留下这个禁术作为最后的手段,那就说明——在走到那一步之前,一定有其他方法!”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像在沙盘前推演战局:“‘逆命绘天’是什么?是修改现实的规则。那国师的邪术是什么?同样是某种规则的运用,只不过更阴毒、更取巧。既然都是对规则的理解和运用,为什么他的路就是唯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不需要献祭生命的路?”
云芷的眼睛亮了起来。萧绝的话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在“逆命绘天”这个终极选项上的黑暗迷雾。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在“用禁术同归于尽”和“束手待毙”之间二选一?
“《画皮师札记》里记载的不只是禁术,”她快速说道,转身重新翻开札记,这一次避开了最后那几页,“还有无数关于血脉的奥秘、灵力的运用、符文的解析……我之前境界不够,很多都看不懂。但现在血脉苏醒,也许我能从中找到别的东西——不需要付出那种代价的东西。”
她翻到札记中间某页,那里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同心圆阵法,周围标注的符文她之前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在血脉力量的加持下,那些符文在她眼中开始自行拆解、重组,显露出部分含义。
“你看这个,”她指着阵法核心的一个符号,“这好像不是攻击或防御的阵法,而是……‘共鸣’?或者‘联结’?”
萧绝俯身细看,他虽然看不懂符文,但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对能量流动有着本能的敏感:“这个结构的能量流向很特别,不是向外释放,也不是向内吸收,更像是……搭建桥梁?”
“桥梁……”云芷喃喃重复,脑中灵光一闪,“就像我们的契约!”
她激动起来,指尖的金色光晕更盛,轻轻拂过那个阵法图案。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纸面上的阵法竟微微发光,与云芷周身的金光产生共鸣,形成一个微小的、旋转的光晕。
“历代画皮师留下的,不只有警告和禁忌,”云芷的声音里重新充满了力量,“还有他们的探索,他们的智慧。‘逆命绘天’是最后的手段,但在到达那个终点之前,他们一定尝试过无数条路!”
她抬起头,直视萧绝的眼睛:“我们立个誓吧。”
“什么誓?”
“除非到了真正的最后关头——不是我们陷入危险,不是皇权受到威胁,而是天下苍生真的面临灭绝之灾,国师的计划一旦成功,这个世界将万劫不复——否则,我们绝不考虑‘逆命绘天’。在那之前,我们要用尽一切智慧、一切力量,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萧绝沉默地看着她,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许久,他缓缓点头,却补充道:“还要再加一条——即使到了你说的那种最后关头,使用那个术的决定,也必须由我们两人共同做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你都不能独自决定牺牲自己。”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云芷,我要你明白,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它连着我的命,连着我们的契约。你若是擅自决定赴死,那不仅是你违背了誓言,也是对我的背叛。”
这话说得很重,但云芷听懂了其中深沉到近乎偏执的情感。她郑重地点头:“我答应。共同决定,或者都不决定。”
萧绝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色。他走到书案旁,取过一把匕首——不是装饰品,是真正上过战场、饮过血的军刃。他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涌出,滴在一个空茶杯里。
然后他将匕首递给云芷。
云芷没有犹豫,同样划破掌心。两人的血在茶杯中交融,不分彼此。
萧绝沾着血,在《画皮师札记》的扉页空处,一笔一划地写下誓言。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最朴素的字句:
“绝境未至,禁术不用。生死同命,抉择共担。若违此誓,天地共弃。”
写罢,他将笔递给云芷。云芷在下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云芷”,而是她真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名字——
苏晴。
两个名字并排而立,被共同的鲜血环绕。
就在名字写就的刹那,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血字突然发出微光,不是金色,也不是红色,而是一种温暖的乳白色光华。光华流转,竟缓缓渗入札记的纸张,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云芷和萧绝都感觉到,掌心伤口的刺痛突然变得同步——不是各自的痛,而是完全相同的、共享的痛感。那是契约在誓言的作用下,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变化。
誓言已成,不容反悔。
萧绝握住云芷受伤的手,从怀里取出金疮药,小心地为她敷上,然后才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与刚才写下血誓时的决绝判若两人。
“接下来,”他一边包扎一边说,“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你深入研究札记,寻找除了‘逆命绘天’之外所有可能的传承和技法。第二,我们要主动出击,不能等国师准备好一切。”
“主动出击?”云芷挑眉。
“对。”萧绝的眼中闪过冷光,“皇后倒了,国师失去明面上的棋子,但他一定还有暗手。我们要在他重新布局完成之前,打乱他的节奏。秋狩的事情还没有完——那些被秘密处决的内侍,那些药物和阵法的来源,顺着这些线索,一定能揪出更多东西。”
云芷沉吟片刻:“我可以试着用‘溯影绘真’的弱化版,回溯那些药物的制作过程,也许能追踪到源头。但需要媒介,最好是新鲜的残留物。”
“林中小屋里的东西,我留了一部分,”萧绝说,“就封存在王府地窖,用玄冰镇着,防止药性流失或被人做手脚。”
云芷惊讶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想到保留证据、以备后需。
“还有,”萧绝继续说,语气凝重,“我怀疑国师在宫里有不止‘槐影’一个眼线。皇后被软禁,但凤仪宫的人没有全部更换。我们需要一个在宫里、能信任、又有能力暗中调查的人。”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名字——
瑞王,萧宸。
年轻的皇子,有皇帝的暗中授意,有龙骧卫的部分权限,更重要的是,经过双生皇嗣案和这次秋狩事件,他已经明确站在了萧绝这一边。
“明天,我找萧宸谈。”萧绝做出决定,“而你,开始研究那些药物。我们要双线并进。”
窗外,夜色最深重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漫长而黑暗的一夜即将结束,但两人都知道,真正的战斗,其实才刚刚开始。
他们拒绝了同归于尽的捷径,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但这条路,他们可以一起走。
云芷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轻声说:“天快亮了。”
“嗯,”萧绝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同一片天空,“黑夜总会过去。而我们要做的,是确保天亮之后的世界,值得这一切。”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照亮了书案上那本古老的札记,照亮了扉页上尚未干涸的血色誓言。
那誓言像一道枷锁,锁住了通往深渊的可能。
也像一盏灯,照亮了黑暗中尚未被发现的路径。
决不轻用,不是不用。
而是要在用尽所有可能性之前,绝不轻易放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