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麟飞那番“搅屎棍”理论,如同在润玉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并非观点本身多么惊世骇俗,而是那份赤裸裸的、剥离了所有礼仪和伪装的直指核心,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一直以“帝王心术”去权衡、去制衡的朝堂。
接下来的几日,润玉并未立刻大刀阔斧地清算。他反而更显沉静,朝会上对各方意见皆耐心听取,对政务的批复越发严谨细致,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摸不清他真正的态度。唯有在几件不大不小、涉及旧日利益分配的事务上,他态度明确地支持了破军星君等务实派将领的主张,驳回了几位“老仙君”一系的提议,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关于那枚黑色令牌和刺客的调查,在润玉的亲自过问下,以更加隐秘而高效的方式推进。他动用了部分只忠于天帝的暗线,甚至悄然查阅了部分被封印的、关于上古乃至天外秘闻的典籍。线索依旧渺茫,但并非全无进展——至少,那枚令牌的材质与部分符文结构,与某些极其古老、几乎被遗忘的禁忌记载,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关联。
而那位被润玉“恩准”可以在限定范围内“自由行走”、身边还跟着明为护卫实为监视的仙将的火麟飞,则彻底成了天宫里一道“亮丽”而令人头痛的风景线。
他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生命在于折腾”。
天河牧场
火麟飞对天界那些飘逸灵动的仙兽产生了浓厚兴趣,尤其是那些踏云而行的天马。他认为天庭巡逻队的机动性“有待提高”,并试图“改良”天马的“驾驶体验”。
“你们的鞍鞯设计有问题,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呃,就是流线型!阻力太大!还有,缰绳的操控反馈太模糊,应该加个精神感应链接之类的……”他对着目瞪口呆的牧马仙官比划,甚至试图亲自给一匹最为神骏的玉骢天马“改装”,差点被一蹶子踹进天河。最后还是凭借其恐怖的身体素质和反应速度,不仅没被踹到,反而顺势翻上了马背,在牧场上演了一场“人马角力”,最终竟让那匹烈马勉强服帖,载着他低空飞了几圈,引得一群仙侍仙娥远远围观,惊呼连连。
负责“护卫”他的两名仙将,全程追在后面,累得仙力都快不济,心中叫苦不迭。
蟠桃园附近
火麟飞对天庭的“农业生产”也颇感兴趣。他围着蟠桃园外的结界打转(当然进不去),对着一株千年灵芝的种植方法提出了“优化建议”:“就这么放着吸收日月精华?效率太低!可以考虑搞个聚光阵法,定向增强特定光谱的能量照射,再配合灵液滴灌,精细化养护,说不定能缩短成熟周期,提高品质……”
看守灵植的仙童听得云里雾里,但“缩短周期”、“提高品质”这几个词还是让他眼睛发亮。火麟飞见状,更来劲了,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开始讲解他想象中的“立体灵植培育塔”和“能量循环系统”,讲得唾沫横飞。两名护卫仙将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已经放弃理解,只求这位爷别真的动手把蟠桃园给“优化”了。
炼器坊外围
这里是火麟飞逗留时间较长的地方。他对天界的炼器术(他称之为“材料加工与能量附魔技术”)展现出极大的好奇和学习热情。虽然不能接触核心,但他隔着距离观摩,偶尔与一些不那么戒备的低阶炼器师搭话,问的问题却往往一针见血。
“为什么一定要用三昧真火?不同材料的熔点和能量耐受性不同,不能用更精准的控温火焰吗?”
“这个符文回路是为了能量传导?这里有个冗余节点,简化掉会不会更稳定?”
“你们炼制飞行法宝,只考虑仙力驱动,有没有考虑过利用星辰引力或空间曲率做辅助推进?”
他的问题常常让炼器师们愣住,有些想法天马行空甚至荒诞,但细细一想,竟似乎有几分歪理。一位年纪较大、技术停滞多年的老炼器师,被他一句“能量回路叠加而非串联或许能突破瓶颈”点醒,若有所思,连看着火麟飞的眼神都少了些戒备,多了点探究。
自然,这一切也都“如实”记录在护卫仙将每日呈给润玉的报告里。
除了这些“学术”活动,火麟飞另一大爱好,就是“偶遇”各路仙僚,尤其是那些在朝会上对他和润玉发难过的人。
他不会主动挑衅,只是凭借其“自由行走”的权利和超强的“偶遇”能力,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某些仙君散步、品茶、论道的附近。然后,他会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明亮眼神看着对方,露出一个灿烂无比、却让被看着的人后背发毛的笑容,中气十足地打招呼:
“哟,仙君,好巧啊!吃了吗?”
“今天天气不错,仙君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操心太多?”
“听说仙君门下有位弟子炼丹术不错?改天聊聊?我对能量物质转化有点小想法。”
他绝口不提朝堂之事,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热情”,但那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尤其是想到他徒手拽出刺客的身手)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总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仙君浑身不自在,往往敷衍几句便匆匆离去。火麟飞则会在他们身后,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冷。
这些举动,润玉通过报告和邝露的禀报,都一清二楚。他有时看着报告中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记载(比如与天马搏斗、试图改革灵芝种植),会无奈摇头,但更多时候,他会仔细揣摩火麟飞那些看似胡闹的行为背后,无意中透露出的信息——他对力量的运用方式,对不同能量体系的理解,以及那种打破常规的思维方式。
更重要的是,火麟飞这种高调而“无害”的胡闹,无形中吸引了许多注意力,某种程度上反而淡化了他“异界危险分子”的标签,让一些中下层仙官仙侍对他的观感,从恐惧好奇变成了“一个有点本事但脑子不太正常的怪人”。这未必是火麟飞的本意,但客观上,确实让润玉面临的压力小了一些。
这日午后,润玉正在批阅一份关于魔族边境近期异动频率增加的奏报,眉头深锁。火麟飞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香气四溢。
“润玉!别看了,休息会儿!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他兴冲冲地跑到书案前,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只烤得金黄、灵气盎然的不知名禽鸟翅膀,“尝尝!刚在那边林子里打的,用我特制的‘能量微焦法’烤的,保证外酥里嫩,还能最大程度保留灵气!比你们那些清淡的仙膳带劲多了!”
润玉看着那油光锃亮、甚至有点焦黑的烤翅,额角跳了跳:“你……打了何物?”天界灵禽,是能随便打来烤着吃的吗?
“不知道啊,长得挺肥,飞得挺快,味道应该不错。”火麟飞浑不在意,拿起一只就塞到润玉手里,“快,趁热!凉了口感就差了。我跟你说,吃东西是享受,别老想着那些规矩。尝尝嘛,给我个面子!”
润玉看着手中热腾腾、油汪汪的烤翅,又看看火麟飞满是期待、亮晶晶的眼睛,鼻尖萦绕着一种混合了焦香和灵气的奇异香味。他素来饮食清淡,恪守礼仪,何曾有过如此……粗犷的进食体验?
鬼使神差地,在那双仿佛具有魔力的眼睛注视下,他竟真的低头,极其斯文地,在那烤翅边缘,轻轻咬了一小口。
口感……意外地不错。外层微焦酥脆,内里肉质鲜嫩多汁,浓郁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腔,更有一股温和的灵气化开,确实与寻常仙膳不同。
“怎么样?不错吧!”火麟飞自己也拿起一只,大口啃起来,吃得毫无形象,却自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尚可。”润玉慢慢咀嚼着,给出了一个中性的评价,但并未放下。
火麟飞笑得见牙不见眼,三下五除二干掉一只翅膀,一边舔着手指,一边状似随意地说:“对了,润玉,我这两天‘闲逛’,发现点有意思的事。”
润玉动作微顿,看向他。
“就那个,朝会上总挑头说你……呃,说我们不好的那个白胡子老头,”火麟飞压低声音,“我‘偶遇’他好几回了。他好像特别紧张他那座浮空仙岛上的一个库房,我稍微靠近点,他安排的守卫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而且,我闻到他身上,还有他一个心腹弟子身上,有股很淡很淡的味道……”
他凑得更近,几乎贴着润玉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拂过:“跟那天刺客身上那种阴嗖嗖的感觉,有点像,但更隐蔽,像是接触过类似的东西,或者……存放那类东西的地方呆久了沾上的。”
润玉的心猛地一沉。他放下烤翅,用丝帕慢慢擦拭手指,眸色幽深:“你可确定?”
“我的鼻子和直觉,很少出错。”火麟飞坐回去,表情难得严肃,“尤其是对不好的东西。不过,没证据,也可能是我闻错了。但你最好留心一下。还有,他好像跟负责天庭一部分物资调配的仙官走得很近,我听到他们悄悄嘀咕什么‘份额’、‘老地方’。”
润玉沉默。火麟飞提供的,只是零碎的、甚至算不得线索的观察。但结合他之前对那位仙君的怀疑,以及暗线汇报的某些模糊信息,这些碎片似乎开始指向某个方向。
他看着眼前这个啃着烤翅、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青年。他真的是无意中发现,还是……有意为之?这种看似莽撞的“闲逛”和“偶遇”,莫非也是一种探查方式?
“你为何告诉朕这些?”润玉问,与上次不同,这次是纯粹的探究。
火麟飞咽下嘴里的肉,看着润玉,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清澈见底:“因为你信我啊。而且,我看那老家伙不顺眼。最重要的是……”
他指了指润玉面前咬了一口的烤翅,又指了指自己油乎乎的手和笑得弯弯的眼睛:
“我们现在是共享美食的‘饭友’了,对吧?自己人,当然要互相帮忙!”
自己人……
润玉看着那被咬了一口的烤翅,再看看火麟飞毫不设防的笑容,心底某个角落,最后一丝坚冰,似乎“咔”地一声,彻底融化了一角。
也许,信任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也许,真的可以有人,只是因为“看顺眼了”,就站到你身边。
“嗯。”润玉极轻地应了一声,重新拿起那半只烤翅,在火麟飞惊喜的目光中,又咬了一口。
味道,似乎比刚才更好了。
窗外,天光正好。朝堂的暗流仍在涌动,未知的威胁仍未解除。
但璇玑宫内,清冷的天帝和炽热的异客,隔着一张书案,分享着简单甚至粗陋的食物,一种无言却坚实的默契,正在悄然滋生。
一个在朝,以帝王之术,拨云见日。
一个在野,以赤子之心,洞幽察微。
这场始于意外和算计的相遇,正朝着无人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