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麟飞那番关于“特定气味”和“库房守卫”的提醒,如同在润玉心中本已波澜微起的湖面,又投入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他并未立刻采取雷霆行动,天界自有法度,更讲究证据与平衡,尤其是面对那些根基深厚、门生故旧遍布的仙君。
但他对那位以“忠直敢言”着称、实则多次带头攻讦的皓翎仙君,投注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暗中的调查悄然收紧,几个看似寻常的巡查、审核,以润玉一贯的严谨之名,覆盖了皓翎仙君及其关联派系掌管的几处不太起眼的事务领域,包括其浮空仙岛上那座“守卫森严”的库房周边区域的常规安检。
润玉在朝堂之上,对皓翎仙君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是全然冷待或直接驳斥,而是会就一些无关痛痒却又繁琐细致的条例、旧例,向其“垂询请教”,态度堪称温和,问题却一个接一个,引经据典,追本溯源,每每问得皓翎仙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虽无过错可指摘,却平白耗费许多心力,疲于应付。这种“温和的重视”,比直接的冷遇更令人不安。
与此同时,火麟飞在“自由行走”的权限内,愈发“如鱼得水”。他似乎对“打草惊蛇”这套玩上了瘾,或者说,这本就是他天性使然的战术。
库房“观光”
这日,火麟飞“恰好”散步到了皓翎仙君浮空仙岛的边缘区域。负责“护卫”(监视)他的两位仙将尽职地上前阻拦,言明前方乃仙君私产,非请勿入。
火麟飞立刻露出恍然大悟又略带遗憾的表情,声音洪亮得足以让不远处几个正在打理仙草的仆役听得清清楚楚:“哦!原来这儿就是皓翎仙君那座据说藏了不少宝贝、守卫特别严的库房附近啊!明白了明白了,我不进去,就在这儿看看风景总行吧?听说这儿风水特别好,灵气浓郁,怪不得仙君如此重视。”
他当真就靠着外围的栏杆,左顾右盼,还指着库房外围若隐若现的阵法流光,大声点评:“这防御阵法有点意思,三层嵌套,还加了空间扰动……不过西南角那个能量节点似乎有点不稳定,是最近调整过吗?还是年头久了该维护了?”
他每说一句,守卫库房的天兵脸色就僵硬一分。他说的,有些是阵法本就存在的特性,有些……却近乎道破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甚至可能是缺陷的细节。消息很快传到了皓翎仙君耳中。
炼器坊的“学术交流”
火麟飞“偶遇”了一位与皓翎仙君一脉走得颇近的中阶炼器师。他热情地拉着对方讨论“能量屏蔽与隐匿材料”的最新(他自创的)构想。
“……所以关键在于相位偏移涂层,对,就是那种能让特定能量波动‘看起来’像是背景杂讯的材料……你们这儿有没有类似的东西?或者,炼制某种需要高度保密、防止能量气息外泄的法宝时,一般怎么处理?”火麟飞问得兴致勃勃,仿佛只是单纯的技术探讨。
那位炼器师起初还能敷衍几句,但随着火麟飞的问题越来越深入,甚至开始涉及几种偏门、近乎禁忌的材料组合效应时,他的额头开始冒汗,眼神闪烁,最后借口炉火有异,仓惶离去。火麟飞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仙市“闲谈”
在允许范围内最热闹的仙市一角,火麟飞用润玉赏赐的灵石,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但不甚值钱的小玩意儿,和几个摆摊的低阶散仙、小妖聊得火热。他看似随口问起最近天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货物”流动,或者哪家仙君出手大方,收购些不常见的材料。
“我也就是好奇,想淘换点好东西,看看能不能改进我的……呃,一些小发明。”火麟飞笑得人畜无害,手里把玩着一块不起眼的灰扑扑矿石,“像这种‘沉渊墨铁’,听说除了炼器,还有些偏门用处?最近好弄到吗?”
一个多嘴的小妖顺口接道:“墨铁?前阵子好像听说……唔!”他被旁边的同伴猛地扯了一下,立刻闭了嘴,眼神慌乱。
火麟飞仿佛没看见,依旧笑嘻嘻地,又买了他们几样东西,这才哼着跑调的小曲离开。转身的刹那,笑容微敛。
这些零碎的、看似胡闹的举动,通过不同渠道,最终都汇集到润玉的案头,也必定,以某种添油加醋或扭曲变形的版本,传到了皓翎仙君及其同党耳中。
润玉发现,火麟飞此人,看似行事莽撞,全凭直觉喜好,实则粗中有细。他从不直接触碰核心禁忌,总是在规则边缘试探,用大声的“无心之言”、看似外行的“技术探讨”、甚至“胡乱花钱”来掩盖其真实的探查目的。他像一头拥有顶级狩猎本能的年轻麒麟,并不急于扑杀,而是不断在猎物周围逡巡、低吼、制造声响,逼迫对方自己露出破绽,消耗其心神,扰乱其布局。
这种手段,与润玉擅长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权谋之术截然不同,却异曲同工,甚至在某种角度上,更为高效直接,让习惯了弯弯绕绕的仙君们极不适应。
压力,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积聚。
这日傍晚,润玉正在与破军星君商议边境防务的微调,邝露神色略带凝重地进来,奉上一份密报。
润玉展开一看,是暗线急报。皓翎仙君浮空仙岛的那座库房,于一个时辰前,暗中加强了守卫,且并非明面上的天兵,而是其私下蓄养的一批气息更为晦涩的护卫。同时,库房外围的阵法被紧急调整,有几个节点甚至不惜耗费大量灵石,进行了临时性的重构与加固。此外,有眼线看到,皓翎仙君的一名心腹弟子,行色匆匆地通过私人渠道,离开了天界,去向不明。
“果然……”润玉合上密报,眸中冷光一闪。火麟飞的“打草”,真的惊动了藏在草丛里的“蛇”。对方开始做出应对了,这恰恰说明,那库房,甚至皓翎仙君本人,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以至于经不起丝毫的风吹草动。
“陛下,是否要……”破军星君眼中精光一闪,做了个手势。
润玉抬手制止:“不急。蛇既已惊,必会有所动作。加强监控即可,勿要打草惊蛇。朕要看看,他到底想掩盖什么,又能逃向何处。”他顿了一下,补充道,“那位离开的弟子,派人远远吊着,查明去向与接触之人,但切勿动手。”
“臣遵命!”
破军星君领命而去。润玉独自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海染成金红色。他想起火麟飞昨日又“贡献”的一种新奇吃法——将某种灵果捣碎混合仙蜜,涂抹在烤制的面点上,说是“异界披萨简约版”,味道古怪,但……不难吃。
那个总能带来意外和“麻烦”的家伙,此刻又在哪里胡闹?
仿佛心有灵犀,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不等回应,就被推开一条缝,火麟飞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润玉!忙完了没?我发现个好地方,看晚霞绝了!我带你去!”
润玉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朝堂的阴霾,没有算计的深沉,只有一片坦荡的热情和分享的喜悦。心中的冷硬与疲惫,似乎又被驱散了一些。
“何处?”他问,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跟我来就知道了!保证不让你失望!”火麟飞闪身进来,不由分说就拉住润玉的手腕,触手温热而有力,“快点,再晚霞光就没了!”
润玉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那只有力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本可轻易挣脱,却奇异地没有。
罢了。朝务暂歇,暗流待观。此刻,便随他去看一场晚霞,又何妨?
他被火麟飞拉着,穿过回廊,掠过庭院,最终来到璇玑宫后方一处偏僻的、几乎悬于云海之上的观景台。这里位置险峻,平日少有人来。
此刻,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浩瀚云海被渲染得如同燃烧的锦缎,壮丽非凡。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火麟飞松开手,双臂张开,迎着浩荡的天风,火红的短发在暮色中飞扬,他深吸一口气,满脸畅快,“站得高,看得远,心情也好!润玉,你老闷在屋子里,多出来看看,什么烦心事都能暂时扔一边!”
润玉站在他身侧,天风鼓荡着他的宽袖与袍摆。眼前的景象确实壮阔,但他看过无数次。不同的,或许是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人,用如此鲜活的方式,将他从那些沉重的政务与阴谋中,暂时拖了出来。
“嗯,很好。”他轻轻道。
火麟飞侧过头看他,夕阳的余晖为润玉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柔和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也仿佛融化了些许他眼底常年不化的寒冰。
“对吧!”火麟飞得意地笑了,随即又想到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小狡猾,“对了,润玉,我这两天‘打草’,好像有点效果。那条‘蛇’……是不是动了?”
润玉心中微动,看向他。火麟飞的眼神依旧明亮,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锐利。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的“胡闹”从来都有目的。
“嗯。”润玉没有隐瞒,“已露出行迹。”
“那就好!”火麟飞一拍栏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收网?还是放长线?”
“时机未到。”润玉望着沉入云海的落日,声音平静,“既要钓,便需有耐心,钓出背后更大的鱼,方是上策。”
火麟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行,你心里有数就成。需要我再添把火,或者干点别的,随时说话!”
润玉转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已帮了朕很多。只是,此举亦会为你招来更多忌惮与危险。”
“切,我怕他们?”火麟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眼神灼灼,“我说了,我看不惯那些家伙。帮你,就是帮我自己顺气。至于危险……”他凑近润玉,笑容里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勇,“我火麟飞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危险。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天帝陛下?你总不会看着我被人欺负吧?”
他的信任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又如此……理所当然。
润玉看着他在暮色中依旧熠熠生辉的眼眸,心中那处刚刚融化的角落,暖流奔涌。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并肩,或许前路再是荆棘密布、暗箭难防,也不再那般孤寒难耐。
“自然。”他听见自己清晰而肯定地回答。
晚霞渐收,星子初现。两人并肩立于万丈高空,身后是深不可测的天宫暗流,眼前是浩瀚无垠的云海星空。
打草已惊蛇,收网待有时。
而某种超越算计、始于意外的羁绊,在这风云渐起的九重天上,正悄然生根,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