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带着火麟飞回到璇玑宫书房。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方才朝堂上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却似乎仍残留着一丝余韵。润玉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只是背对着火麟飞,望着窗外流动的云霭,身影透着些许疲惫。
火麟飞大咧咧地在客位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仙茶,一口灌下,然后“啪”地一声把杯子顿在桌上,打破了沉寂。
“我说润玉,你们这儿那几个白胡子老头,是不是这儿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匪夷所思。
润玉转过身,眉梢微挑,示意他说下去。
“就今天朝上蹦跶最欢那几个!”火麟飞来了劲,坐直身体,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尤其是最开始那个,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他们说的那是人话吗?啊?”
“我跟你讲,润玉,”他身体前倾,眼睛瞪得溜圆,语气激动,“我虽然刚来,不懂你们这儿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基本逻辑我懂啊!我要是跟那帮黑黢黢的家伙是一伙的,我脑子被门挤了才会跳出来帮你打架,还把自己同伙的阵法弱点、藏身地点全给捅出来?我要真是卧底,昨晚就该趁乱给你背后来一下狠的,那多干脆?还费劲演什么苦肉计?那成本得多高?收益在哪儿?就为了混个‘自由行走’的权限?我有病啊我!”
他一口气说完,脸都因为激动有点发红,抓起茶杯又灌了一口,结果被微烫的茶水呛到,咳嗽起来。
润玉看着他这幅义愤填膺、逻辑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的模样,心中那点郁结之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他走到案前,拿起茶壶,将火麟飞的空杯续上温度适宜的茶水,动作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咳咳……谢谢。”火麟飞顺了气,继续吐槽,“还有,说什么我的功法跟刺客像?像他个大头鬼!那帮家伙阴嗖嗖的,专往影子缝里钻,招式歹毒,一看就是专门搞暗杀破坏的。我的功夫是跟无数明刀明枪的敌人硬碰硬打出来的,讲究的就是正面突破,以力破巧!这能一样吗?他们是不是眼睛不好使?还是心瞎?”
润玉听着他充满个人风格的“战术分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火麟飞对战斗的理解,确实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精准而纯粹。
“最让我恶心的是,”火麟飞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在战场上才会有的冷冽,“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也不在乎你到底有没有危险,昨晚的刺杀对天庭有多大影响。他们只想借着这件事,把我打成坏人,再把‘包庇坏人’、‘识人不明’的帽子扣你头上!”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看向润玉,眼神清明:
“润玉,我不知道你们这儿的历史具体是啥样,但我在我们那边,看过很多……记载。有一种情况,特别让人憋屈,也特别毁事儿。”
“就是有那么一帮人,他们不在乎一件事是对是错,对国家、对大多数人有没有好处。他们只在乎这件事是不是‘自己人’提出来的,是不是符合‘自己这边’的利益。只要是对方提出的,不管好坏,先反对了再说!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扳倒对方,不惜歪曲事实,胡搅蛮缠,甚至暗中下绊子,使阴招。”
“他们可能没有直接拿起刀杀人放火,但他们造成的破坏,有时候比真刀真枪的敌人还大!因为他们从内部烂,让你什么事都做不成,让该团结的力量分裂,让该解决的麻烦越拖越大。我们管这种人,叫‘党争之祸’里的‘蠹虫’,或者更直白点,叫‘搅屎棍’!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说的就是他们!”
火麟飞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润玉心上。他虽未听过“党争”、“蠹虫”这等新鲜又粗鄙的比喻,但其中描绘的情状,与他此刻面临的朝局,何其相似!那些仙君,真的是出于公心吗?还是仅仅因为他是新政之主,触动了他们固有的利益和权威,便借一切机会发难?
看着润玉陷入沉思的侧脸,火麟飞放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肯定:
“而且,我敢用苗条俊下半年的零食打赌,今天跳得最欢的那几个里面,肯定有人不干净。”
润玉目光一凝,看向他。
火麟飞迎着他的视线,眼神锐利:“要么,他们早就跟昨晚那伙刺客,或者刺客背后的人有勾连,收了好处,或者本身就是一条船上的。所以拼命想把水搅浑,把嫌疑引到我身上,最好能逼你把我处理了,一来除掉我这个意外变数,二来打击你的威信。要么……”
他冷笑一声:“他们就是单纯跟你不对付,看你坐上天帝位子不爽,正好借着我和昨晚的事,一石二鸟。既能给我这个‘异类’泼脏水,又能给你这个‘新君’添堵立威。这种时候跳出来,最能彰显他们‘忠直敢言’,‘心系天界’嘛!至于真相?天界安稳?恐怕不在他们优先考虑的名单里。”
“这种人,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敌人更恶心,更该先清理掉!”火麟飞最后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火麟飞因为激动尚未平复的细微呼吸声。
润玉久久没有言语。他重新走到窗边,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层云海,看清这九重天宫之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多少叵测人心。
火麟飞的话,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钎,捅破了他一直以来心知肚明却未曾如此赤裸剖析的脓疮。朝堂上的攻讦,岂止是针对火麟飞?那是对他权威的试探,对他新政的反扑,是积弊千年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对新秩序的顽固抵抗。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清醒,足够冷静,足以在这漩涡中掌控一切。可火麟飞这个“局外人”,却用最直白、甚至粗鲁的语言,撕开了那层温文尔雅、引经据典的表皮,让他看到了其下涌动的不堪与险恶。
“你……”润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为何同朕说这些?” 他不信火麟飞全然不通世故,看不出这番言论可能引火烧身。
火麟飞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随即理所当然地说:“我看你不爽啊!”
润玉:“……?”
“不是对你!”火麟飞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说,我看那些家伙欺负你,我不爽!你虽然老是板着个脸,说话能冻死人,但……”他挠了挠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但你昨晚对敌的时候,没抛下护卫自己先走,处理事情也讲道理。还有,你明明自己心里一堆事,累得跟什么似的,刚才还给我倒茶。”
他顿了顿,看着润玉,眼神干净而认真:“我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昏君,也不该被那种恶心人的家伙围着咬。我火麟飞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看人还算准,而且……”
他扬起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小嚣张的笑容,拍了拍胸脯:“我看顺眼的人,谁敢欺负,我就怼谁!管他是仙君还是什么玩意儿!”
这理由简单,蛮横,却奇异地让润玉冰冷的心湖,泛起一阵真实的暖流。无关利益,无关权谋,仅仅是因为“看你不爽(被欺负)”,“我看你顺眼”。这种纯粹到近乎幼稚的维护,是他漫长生命中,从未得到过的。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火麟飞。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俊的容颜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盛着寒霜与深潭的眼眸,此刻似乎有冰雪悄然融化的痕迹。
“火麟飞,”他叫他的名字,语气不再冰冷,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你的话,朕记下了。”
他没有说谢,但这一句“记下了”,分量已然不轻。
火麟飞眼睛一亮,笑容更加灿烂,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就对了嘛!润玉,我跟你说,对付这种‘搅屎棍’,就不能太客气。该查的查,该敲打的敲打,该收拾的……也别手软!你可是天帝,最大的那个!怕他们干啥?”
润玉看着他跃跃欲试、仿佛恨不得亲自上手去“收拾”的样子,心头那点沉重的阴霾,竟又被驱散了几分。他忽然觉得,有这么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身边燃烧着,似乎连这清冷孤寂的璇玑宫,也多了几分……生气。
“此事,朕自有计较。”润玉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少了几分疏离,“你如今可‘自由行走’,但也莫要惹是生非。天庭……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知道啦知道啦,”火麟飞摆摆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放心,我有分寸。对了,我出去转转,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给我派的‘护卫’水平有没有提高,行吧?”
润玉看着他亮晶晶的、写满“我想去玩”的眼睛,终究是默许了,只淡淡补充了一句:“勿离璇玑宫太远。”
“得令!”火麟飞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润玉眨了眨眼,“润玉,多笑笑,别老想着那些糟心事。天塌不下来,塌了……也有我帮你顶一会儿!”
说完,他身影一闪,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室似乎因他而变得明亮的空气,和一句莽撞却炽热的承诺,在润玉耳边轻轻回响。
润玉独自站在窗前,良久,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唇角。
笑?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只是这笑容背后,是对朝堂更深沉的审视,与一抹对那团火焰,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的、细微的牵挂。
清理“搅屎棍”么……
或许,是时候让某些人明白,这新任的天帝,并非只有隐忍与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