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姜南星正奔走在农业防灾的第一线。
农业局会议室灯火通明,所有技术骨干被紧急召回。姜南星站在白板前,语速快而清晰,将冻雨对各类农业设施和作物的危害、以及具体的防护措施,条分缕析。
“……塑料大棚,首要任务是加固骨架。立刻通知所有农户,检查并紧固所有卡槽、螺丝;增加棚内临时支柱,特别是跨度大的棚;老旧棚膜有破裂风险的,立刻用胶带修补或加盖防雨布。其次,保温。检查加温设备能否正常使用,备足燃油或电力;没有加温设备的,建议点增温块、燃无烟炭盆,但必须注意通风防火!第三,防止积雪积水。加固棚膜,确保排水沟畅通,必要时人工清除棚顶积水……”
“果树方面,最重要的是减负和保温。柑橘、枇杷等常绿果树,枝条脆弱,必须立刻组织人员,用竹竿轻轻敲落树冠上的积雪——虽然现在是冰雨预测,但积雪也是风险。敲打时要轻柔,避免伤及枝叶和花芽。幼树和苗圃,要用稻草、无纺布包裹树干,根部培土。果园要清理沟渠,防止积水结冰……”
“畜禽养殖场,重点是保温和保障水电供应。检查圈舍密闭性,堵漏风处;增加垫料,必要时开启保温灯、暖风机;水箱、水管要做好防冻包扎,备好发电机以防断电;饲料要储存在干燥处,防止受潮霉变……”
她讲得口干舌燥,却不敢有丝毫停歇。这些看似琐碎的技术要点,关系到成千上万农户一年的收成和生计。
散会后,她立刻带队下乡。副局长本可坐镇指挥,但她坚持要去最偏远的蔬菜基地。她知道,只有亲眼看到、亲口叮嘱,才能确保措施落到实处。
乡间道路颠簸,天色渐暗。姜南星一家家大棚走访,一个个果园查看。她钻进低矮闷热的大棚,查看支柱是否牢靠,摸一摸加温块是否备足;她站在寒风凛冽的果园里,指导农户如何正确敲雪,亲手示范如何包扎树干。她的手很快冻得通红,嘴唇干裂,但声音始终清晰耐心。
“大娘,您这个棚的卡簧松了,得紧一下。”
“大叔,增温块不能直接放在易燃物上,下面要垫砖。”
“李哥,树枝不能这么用力敲,会伤到芽眼,要这样,手腕用力,轻轻抖落……”
她的专业和诚恳打动了农户。起初有些人对如此“兴师动众”不以为然,觉得“年年冬天都冷,没见这么麻烦过”,但在姜南星一遍遍解释冻雨的极端危害后,大多都行动起来。
深夜,她在返乡的车上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手机却不断响起,是各个工作组在汇报情况、请示问题。她强打精神,一一回复。偶尔,她会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置顶的那个名字——周惟清。他们的对话停留在几个小时前,他问:“还在下面?”她回:“最后一个点了,马上回。”他回:“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简单的几个字,是她疲惫深处最温暖的慰藉。
腊月二十三,白天。
出乎意料的是,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但预报中的冻雨并未在凌晨如期而至。天空只是飘着冷冷的雨丝,落在地上并未立刻结冰。
指挥部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一些工作人员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私下里开始小声议论:“是不是预报错了?”“白紧张了?”“这么大阵仗,要是没下,可怎么收场?”
外面社会的质疑声也更大了。网络上的嘲讽帖子多了起来,甚至有个别媒体开始用“预警过度?”“防灾演习?”这样的标题。
周惟清站在指挥大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淅淅沥沥的冷雨,面色平静,但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能听到那些压抑的议论。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
小陈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递上一份舆情简报:“市长,这是上午的网络舆情汇总,质疑的声音占了四成。另外,市委那边有几个老同志也打电话来询问情况……”
周惟清接过简报,快速扫了一眼,放下。他没有看小陈,目光依旧投向窗外:“告诉所有部门,按原定方案,继续执行,不得有丝毫松懈。气象局每小时报告一次最新研判。”
“是。”小陈犹豫了一下,“市长,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您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不用。”周惟清转过身,走回指挥台,“让大家轮班休息,我必须在这里。”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动摇,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他必须挺住,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钉在这里。
下午,雨依然在下,气温徘徊在零下三度左右。路面开始出现薄冰,但远未达到“地穿甲”的程度。电力线路覆冰监测数据也显示只是轻微结冰。
指挥部里,一些人的脸上已经明显出现了侥幸和不满。甚至连个别部门负责人在汇报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是否调整”的试探。
周惟清一律回答:“继续执行一级响应。没有我的命令,任何措施不得打折扣。”
他的坚定甚至显得有些固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每一分钟都在煎熬,都在拷问:我的判断对吗?如果真是一场空,我该如何面对?
傍晚时分,他接到父亲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惟清,新闻我看了。压力很大吧?”周部长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沉稳平和。
“爸。”周惟清走到相对安静的隔间,“压力确实有。现在雨还没冻起来,外面很多声音。”
“我猜到了。”周父顿了顿,“当年我在省里分管水利,遇到过类似的防汛决策。记得有一次,上游水库泄洪预警,下游几十万群众需要转移。也是各种声音,各种压力。最后时刻,水真的来了,不大,只淹了一些滩涂地。很多人说我反应过度。”
“那您……”
“我从不后悔。”周父的声音坚定有力,“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次洪水真的像预报那样大,而我没有下令转移,淹掉的就不是滩涂地,而是几十万人的家园,甚至生命。为官者,在做这种涉及重大公共安全的决策时,必须把最坏的情况想在前。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永远应该放在第一位。即使十次有九次‘空’,只要有一次‘中’,你救下的,可能就是无数个家庭。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
周惟清握着电话,喉头微哽:“谢谢爸,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注意身体,也提醒南星注意安全。家里不用操心,林林很好。”周父说完,挂了电话。
父亲的电话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他有些干涸的信心。他回到指挥台,腰杆挺得更直。
晚上七点,姜南星终于从最后一个乡镇赶回市里。她没有回家,直接来到指挥部楼下。她知道周惟清肯定还在里面,她也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
她让小陈悄悄带她进去,没有惊动忙碌的人群。在指挥大厅侧面的休息区,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站在大屏幕前,仰头看着不断滚动的数据,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孤寂。
她走过去,将一直捂在怀里的保温桶轻轻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周惟清察觉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是她,冷峻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温柔倦意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眉头立刻皱起,“手怎么这么冰?一直在外面跑?”
“刚回来。”姜南星任他握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暖意,“给你带了点汤,张姐炖的,说你肯定没好好吃饭。”
她打开保温桶,热气伴着浓郁的香味飘出来,是当归羊肉汤。
周惟清心头一热。他确实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得发慌,但紧张的情绪压过了饥饿感。此刻闻到这熟悉的香味,看到妻子温柔关切的眼神,所有的坚硬外壳仿佛瞬间瓦解。
“陪我喝一点?”他低声问。
“好。”姜南星盛出两小碗。
两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安静地喝着热汤。温暖的汤汁滑入胃中,驱散了寒意,也舒缓了紧绷的神经。他们没有多说话,只是偶尔目光交汇,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外面……怎么样?”周惟清问的是农业防灾的落实情况。
“该通知的都通知了,能做的预防措施基本都做了。”姜南星轻轻搅拌着汤勺,“但最终效果,还要看老天爷。不过,农户们大多都行动起来了,这已经是成功的第一步。”
“你辛苦了。”周惟清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消瘦的脸颊。
“你更辛苦。”姜南星抬眼看他,目光如水,“压力都在你肩上。我知道现在外面很多声音。”
周惟清放下碗,握住她的手:“有爸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爸说什么?”
“他说,为官者,在做这种决策时,必须把最坏的情况想在前面。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永远应该放在第一位。即使十次有九次‘空’,只要有一次‘中’,救下的可能就是无数家庭。”
姜南星反手握住他,用力点头:“爸说得对。惟清,我相信你的判断。就算……就算这次冻雨真的没来,或者没那么严重,你今天的决策也没有错。你尽了一个市长该尽的责任,问心无愧。”
她的信任,像最坚实的后盾,稳稳地托住了他。周惟清心中激荡,忍不住倾身,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哑,“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短暂的温馨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气象局局长郑明几乎是跑着冲进指挥部,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周市长!最新雷达监测和探空数据!”郑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暖层正在加强,近地面温度持续下降!西南急流带来充沛水汽!所有模型最新一轮运算结果一致——强冻雨将从午夜前后开始,持续到明天下午!强度……可能比之前预报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