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性的。”郑明语气沉重,“第一,交通瘫痪。路面结冰形成‘地穿甲’,车辆根本无法行驶;第二,电力危机。输电线路覆冰厚度可能超过设计值,导致倒塔断线、大面积停电;第三,树木和建筑损毁。树木枝条、广告牌、棚架等承重能力大幅下降,极易折断倒塌;第四,”他顿了顿,看向农业局的方向,“对农业设施,特别是塑料大棚、畜禽舍,以及露天果树,将是毁灭性打击。冰层累积的重量足以压垮大多数普通大棚,果树枝条会被压断,越冬作物也会严重受冻。”
农业局长脸色骤变,姜南星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
“概率多少?预警等级是什么?”周惟清追问。
“目前各家模式预报仍有分歧,但综合来看,发生强冻雨的概率在70%以上。省台已经准备发布橙色预警。”郑明补充道,“但周市长,我必须说明,气象预报存在不确定性。尤其是这种极端天气,暖层厚度、近地面温度细微变化都可能导致降水形态改变。也有可能……冻雨强度没那么大,或者范围没那么广。”
“也就是说,可能‘虚惊一场’?”一位分管财政的副市长开口,语气里带着斟酌。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信息,权衡其中的风险与代价。
周惟清环视一周,声音沉稳:“大家都听到了。郑局长,谢谢你和气象局同事的及时工作。现在,我们需要决策。”
他看向应急管理局局长:“如果启动最高级别应急响应,我们需要做什么?”
应急局长立刻回答:“根据《武市重大气象灾害应急预案》,若启动一级响应,需成立市级应急指挥部,市长任总指挥;交通、电力、通信、住建、农业等所有相关部门进入战时状态;预置所有抢险力量和物资;视情况采取停工、停业、停学、停运、停产措施;组织危险区域人员转移避险;进行全社会动员和宣传预警。”
“预估直接投入成本?”周惟清问。
财政局长粗略估算:“紧急调集全市及周边区县除冰设备、融雪剂,预备应急供电设备,动员机关干部、武警、消防、民兵等力量,加上可能的企业停工损失、农业防灾投入……至少是数亿级别的财政支出和社会成本。如果冻雨没来,或者没预报的那么严重,这些投入确实可能被批评为‘劳民伤财’。”
“劳民伤财?”农业局长忍不住了,声音抬高,“郑局长说了,对农业可能是毁灭性打击!我请问在座各位,武市周边有多少蔬菜大棚?多少果园?多少畜禽养殖场?一旦大批大棚被压垮,果树被毁,不仅仅是经济损失,春节前后的蔬菜供应、市场稳定怎么办?农民一年的心血怎么办?”
他指着窗外:“现在地里还有越冬小麦、油菜,那些露天作物能扛得住几十毫米的冰层覆盖吗?农业局的同志每天都在下面跑,知道农户建个棚子、种片果园多不容易!”
“老李,你别激动。”另一位领导劝道,“农业的重要性大家都知道。但财政说的也是现实。这么大动干戈,万一冻雨拐个弯去了邻市,或者强度减弱,我们怎么向老百姓交代?现在年底,各项开支都大,钱要花在刀刃上。”
“刀刃?什么是刀刃?”交通局长接过话头,面色严肃,“如果真像预报说的,路面结冰几公分厚,全市交通瘫痪是什么概念?救护车出不去,消防车进不来,抢修车辆动不了。万一有危重病人、有火灾、有突发事故,因为路不通耽误了,谁负责?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住建局长也忧心忡忡:“那些老旧小区的车棚、自建阳台、广告牌,根本扛不住厚重冰层。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还有工地的临时设施……”
会议室内争论渐起。主张全力防控的一方和担心过度反应的一方,各自有理有据。
周惟清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忧虑的面孔,最后落在姜南星身上。她正凝神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偶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眉头微蹙,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作为农业专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冻雨对田间地头意味着什么,但此刻,她选择相信她的丈夫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周市长,”秘书长低声提醒,“书记在北京开会,委托您全权处理。省里的指示是‘科学研判,果断决策,守土有责’。”
周惟清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住全场的力量,“我理解大家的顾虑。财政压力、社会成本、可能的‘虚惊一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请大家想一想,我们坐在这里,手中掌握着决策的权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年底总结时,少花一些钱,让报表好看一些吗?还是为了在可能的问责面前,选择一条看似‘稳妥’、实则侥幸的道路?”
他指向幕布上那张卫星云图:“气象科学有不确定性,没错。70%的概率,意味着还有30%的可能不会发生,或者不会那么严重。但是,如果那70%成了现实呢?如果我们因为担心‘劳民伤财’、担心被批评‘反应过度’,而错失了这宝贵的48小时准备窗口,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是可能瘫痪的城市,是可能断电的寒冬,是可能被摧毁的农田,是可能被困在路上、医院里、家中缺医少药的群众!那时候的损失,将是现在投入的十倍、百倍!那时候我们要付出的,就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可能是鲜血和生命!”
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空调出风的微响。
周惟清的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沉重,“为官一任,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敬畏。这个‘冰’,不仅是脚下战战兢兢的薄冰,更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之冰。今天,我们面前就摆着一场真实的、可能到来的‘冰’的考验。”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坚定如磐石:“我的决定是: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立即启动重大气象灾害一级应急响应!我任总指挥,各位按预案分工,立刻行动!”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应急局,一小时内拿出详细部署方案,明确各部门职责、时间节点、物资调配!”
“交通局,所有除冰设备、融雪剂立刻检查、装车待命,与交警联动,提前规划重点保障线路!”
“供电公司,启动线路特巡,加固薄弱区段,抢修队伍24小时待命!”
“住建局,立刻排查全市危房、临时建筑、高空悬挂物,该加固的加固,该拆除的拆除!”
“城管局、园林局,组织力量修剪易折树枝,准备清理倒伏树木!”
“宣传部,全媒体、全渠道滚动发布预警信息和安全提示,做到家喻户晓!”
“教育局,通知没有放假高三学校,明后两天停课!”
“各区县,立刻动员街道、社区、村干部,组织危险区域人员转移准备,特别是孤寡老人、留守儿童!”
一连串指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会议室气氛瞬间从争论转为战前紧张。
最后,周惟清看向农业局长和姜南星:“农业是这次防灾的重中之重。李局长,南星,农业局要立刻拿出最详尽、最可操作的防灾技术方案,通过一切手段通知到每一个合作社、每一个大户、每一个农户。要告诉他们具体怎么做:大棚如何加固、如何保温;果树如何防护;畜禽舍如何防冻;露天作物有哪些应急措施。技术指导要下沉到田间地头,局里所有技术人员全部下去,分片包干,责任到人!”
“是!保证完成任务!”农业局长起身,姜南星也随之站起,两人神情肃然。
“散会!各自抓紧落实!指挥部每小时汇总一次进展!”周惟清一挥手。
人群迅速起身离开,会议室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联络电话的接通声。周惟清站在原地,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会议室,深深吐出一口气。小陈递过保温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
“市长,您……”小陈欲言又止。
“我知道。”周惟清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这是我从政十几年来,压力最大的一次决策。数亿的投入,全社会的动员,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如果冻雨没来……”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但当他抬眼,看到姜南星还在门口,正安静地望着他时,那眼神里的信任与支持,像一道暖流注入心田。
他朝她微微颔首,用口型无声地说:“放心。”
姜南星浅浅一笑,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她也有她的战场要去奔赴。
腊月二十二,傍晚至腊月二十三,全天。
武市如同一架被上紧发条的精密机器,在周惟清的命令下高速运转起来。
应急指挥部在市委大楼紧急成立,巨大的电子屏幕分割成数十个画面,实时监控交通枢纽、重要路段、电网负荷、气象数据。电话铃声、对讲机呼叫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紧张的味道。
周惟清几乎寸步不离指挥部。他需要协调各方,处理突发问题,做出即时判断。小陈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他往往只匆匆扒几口。胃部隐约的不适被他强行压下,此刻容不得半点分心。
压力如影随形。每一次电话响起,他都神经紧绷,怕是哪里出了纰漏;每一次窗外天色变化,他都忍不住抬头,仿佛能透过厚重的云层看到那悬而未决的危机。这种等待的煎熬,比灾难本身更折磨人。他不断审阅各部门报送的预案细节,反复推演各种可能的情况,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持续高速运转。
社会上开始出现各种声音。媒体在铺天盖地宣传防灾准备,但网络上也不乏质疑:“真的会下那么大的冻雨吗?”“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劳民伤财,年底冲业绩吧?”甚至有自称“内部人士”的匿名帖子,暗示气象预报夸大了风险。
这些杂音通过不同渠道传到周惟清耳中。他只是沉默地听着,不解释,不反驳,但握笔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质疑如果成真,将对他个人的信誉和未来的仕途造成何种影响。但他更清楚,与可能发生的灾难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