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周惟清。
周惟清缓缓站起身,脸上疲惫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镇定。他环视一周,声音清晰传遍每一个角落:
“通知所有单位,冻雨即将来临。按原定计划,全员就位,严阵以待!”
“我们,准备好了。”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
午夜零点刚过,冻雨如约而至。
起初是细密急促的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但随着气温进一步降至零下五度以下,雨声渐渐变了味道——不再是清脆的敲击,而是黏稠的、沉重的附着声。
周惟清站在指挥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雨丝在接触到玻璃、窗框、树枝、电线、地面的瞬间,不是溅开,而是迅速凝结、堆积,形成一层透明的、不断增厚的冰壳。世界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冰封、包裹、重塑。
“报告!城区主要路口路面开始出现明显冰层,厚度增长迅速!”
“报告!供电公司监测到110千伏线路覆冰厚度已达5毫米,且持续增加!”
“报告!园林局值班人员发现多处树枝因覆冰下垂,部分细枝开始断裂!”
“报告!120接警中心反映,已接到十余起因路面湿滑导致的摔伤报警!”
对讲机和电话里的汇报声接连不断,指挥部气氛凝重如铁。灾害,真的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周惟清面色沉静,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交通组,所有除冰车辆立即上路作业,优先保障主干道、医院、应急指挥通道!交警全员上岗,必要时对危险路段实行交通管制!”
“电力组,加强重点线路巡视,启动直流融冰装置,抢修队伍随时待命!”
“抢险组,园林、城管、消防、武警力量混合编组,分区划片,随时准备清理倒伏树木和障碍物!”
“民生保障组,密切监控水、气、暖供应,确保医院、养老院等重点单位!”
“宣传组,持续滚动发布安全提示,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门,做好防寒防滑!”
他的声音稳定有力,像定音鼓,压住了指挥部里所有的不安和躁动。之前的压力、质疑、煎熬,在此刻全部转化为沉着应对的力量。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天色微明时分,一夜未眠的周惟清再次走到窗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梦幻般的、却又死寂冰冷的琉璃世界。
一夜冻雨,将整个武市变成了一个巨型的、精致的、危险的水晶宫。
树木是最惊人的雕塑。每一棵树,无论高低,无论品种,都披上了厚重剔透的冰甲。针叶树的松针被包裹成一根根晶莹的冰针,阔叶树的枝条则变成了一条条沉甸甸的冰棱,低垂着,弯曲出各种奇异而脆弱的弧度。树冠被冰层整体包裹,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下,反射着钻石般璀璨又冰冷的光芒。有些枝条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脆响,断裂坠落,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晶莹的碎片,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惊心。
建筑物变成了冰雕作品。屋顶的瓦片覆盖着波浪形的冰层;屋檐下悬挂着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冰凌,最长的足有一两米,如同倒悬的利剑;窗框、栏杆、空调外机,所有突出物都被厚厚的、不规则的冰壳包裹,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路灯变成了晶莹的冰柱,灯罩成了冰灯,散发出的光线被冰晶折射、散射,形成一圈圈朦胧迷离的光晕。
大地仿佛铺上了一整块巨大而凹凸不平的毛玻璃。路面是光滑坚硬的冰面,反射着天空阴郁的光;草地被冻结在冰层之下,每一根草叶都清晰可见,却被封印在透明的琥珀之中;停放的车辆成了真正的“冰车”,轮廓模糊,车窗被冰花覆盖;街边的长椅、垃圾桶、指示牌,全都裹在冰里,成了这个奇异世界的一部分。
整个世界是静止的,寂静的。没有鸟鸣,没有车声,连风都似乎被冻结了。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树枝断裂声,或者除冰车作业时沉闷的撞击声,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宁静。
美,极致的美。一种冰冷、纯粹、脆弱、危险到极致的美丽。像童话里被邪恶女王冰封的王国,像科幻电影中瞬间凝固的时空。每一眼望去,都是一幅让人屏息的画面,却让人心底发寒,因为知道这美丽之下,是随时可能崩溃的危险和实实在在的灾难。
周惟清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回到指挥台。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农业组,立刻联系农业局,询问各地受灾情况!”他最挂心的,除了城市运转,就是田野乡间。
姜南星此时正在农业局应急值班室,电话几乎被打爆。各区县农业部门、各乡镇、各大合作社和农户,都在汇报情况。
“姜局长!东山区报告,蔬菜大棚因为有加固和及时清扫棚顶积水,大部分完好,只有少数老旧棚出现轻微变形,没有垮塌!”
“姜局长!西郊果园反馈,果树因为提前进行了敲雪减负和树干包裹,断枝情况比预想的好很多,柑橘园损失估计在5%以内!”
“姜局长!北部养殖区汇报,畜禽舍保温措施到位,水电供应正常,暂未出现牲畜冻死冻伤情况!”
“姜局长!南部油菜产区,部分田块有积水结冰,但面积不大,正在组织人力破冰排水!”
一个个消息传来,姜南星紧绷的心弦一点点放松。得益于超前、细致、落实到位的预防措施,农业方面的损失被降到了最低限度!这与指挥大厅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其他领域那些触目惊心的灾情数据(多处交通中断、部分区域停电、树木倒伏影响通行等)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立刻将这个相对乐观的汇总情况报告给指挥部。
周惟清听到汇报,一直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冻雨开始后第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些许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背后有姜南星和农业局全体同仁多少日夜的奔波和心血。
“告诉农业局的同志们,他们做得很好!辛苦了!”他对着话筒,声音温和有力,目光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那个在值班室里同样疲惫却目光坚定的身影。
冻雨持续到腊月二十四下午三点左右,才渐渐停歇。但气温依旧极低,冰封的世界并未立刻解冻。武市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在晶莹剔透的桎梏中艰难喘息。
接下来是更加繁重和危险的抢险救灾、恢复重建工作。周惟清继续坐镇指挥,协调各方力量,抢通道路,恢复供电,清理倒树,救助受困群众……连续的高强度指挥,让他的嗓音完全沙哑,眼里布满血丝,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瘦了一圈。
腊月二十五,下午。
持续了一天的抢险和消冰作业初见成效。主要干道在大量融雪剂和机械、人力的共同努力下,恢复了基本通行能力;大部分停电区域恢复了供电;倒伏的树木和障碍物被基本清理。城市虽然依旧处处冰凌,但生命的脉搏重新开始跳动。
傍晚,周惟清终于能暂时离开指挥部,回家换身衣服,短暂休息。市委书记也从北京赶回,接过了后续指挥协调工作。
推开家门,温暖的空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王姐在厨房忙碌,张姐正陪着林林在客厅玩拼图。
“爸爸!”林林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外面都是冰,好漂亮!但是张姨不让我出去。”
周惟清弯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冰凉的小脸蛋:“外面很滑,很危险,林林要听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姜南星从楼上下来,看到他憔悴不堪的样子,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走过来,接过他脱下的冰冷厚重的外套:“快去洗个热水澡,饭马上就好。”
浴室里水汽氤氲,周惟清站在热水下,任由温暖的水流冲刷掉一身的疲惫和寒意。闭上眼,脑海里还是那些冰封的场景、急促的汇报、闪烁的屏幕。直到一双手臂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温热的脸颊贴在他湿漉漉的背上。
“辛苦了。”姜南星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心疼。
周惟清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热水流淌在两人之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你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头发,“农业那边,多亏了你。”
“是我们一起。”姜南星仰起脸,伸手抚摸他瘦削的脸颊和冒出的青色胡茬,“决策是你做的,压力是你扛的。我们只是执行者。”
两人在氤氲的水汽中静静相拥,无需更多言语,劫后余生的庆幸、彼此扶持的深情、共同战斗的默契,都在这个拥抱里。
晚饭时,周惟清的手机响了,是父亲。
“惟清,我刚开完会,看到武市冻雨的后续报道了。”周部长的声音带着赞许和不易察觉的骄傲,“应对得很及时,很得力,把损失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尤其是农业方面,做得很漂亮。省里领导也肯定了你们的预案和处置。”
“爸,这都是应该做的。”周惟清嗓子沙哑。
“嗓子怎么成这样了?没休息好?”周父关切道,“接下来还要忙恢复重建,注意身体。南星在旁边吗?”
“在。”周惟清把手机递给姜南星。
“爸。”姜南星接过电话。
“南星啊,你也辛苦了。农业防灾做得非常专业,非常好。我听说你还亲自跑遍了重点产区。”周父语气温和,“你们俩都要保重身体。快过年了,等忙过这阵,带林林回北京来,好好休息几天。”
“好的,爸。您和妈妈也多保重。”姜南星乖巧应道。
挂了电话,两人相视一笑。家人的理解和肯定,是最好的慰藉。
饭后,周惟清又接了几个工作电话,处理了几件急事。等他终于从书房出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林林已经被张姐哄睡了。姜南星坐在客厅沙发上,就着一盏落地灯看书,等着他。
周惟清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姜南星放下书,靠在他肩上,两人一起望着窗外。
夜色中,冰封的世界在路灯和家家户户的灯火映照下,呈现出另一种魔幻的美感。冰凌折射着点点光芒,整座城市如同沉睡在巨大的水晶之中,静谧,璀璨,寒冷,却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而珍贵的美。
“真像一场梦。”姜南星轻声说,“一个冰冷又美丽的噩梦。”
“但我们都挺过来了。”周惟清紧了紧手臂,“而且,比预想的要好。”
“嗯。”姜南星侧过身,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瘦削却依然坚毅的轮廓,“明天腊月二十六了,交通基本恢复了。张姐打算带林林先回北京,免得留在这里我们还要分心照顾,也让她早点回去帮妈准备年货。”
周惟清点头:“好。让老陈送他们去车站,一定注意安全。”他看着她,“今年过年,我们恐怕又要晚回去了。灾后还有很多事……”
“我知道。”姜南星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工作要紧。爸妈都能理解。只要我们都平安,就是最好的年。”
周惟清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