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势稍歇,李先生再度出现在街头,他的演说连同最新写就的评论文章,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各个角落。文章里将复辟称为“一幕由军阀、遗老、糊涂虫合演的政治丑剧”,词锋犀利,直刺要害。
这下真正捅了马蜂窝。几个得了严令的巡警气势汹汹赶来,拨开人群就要拿人:“反了你了!诋毁朝廷,抓起来!”
手刚要触到李先生的胳膊,周围的学生、市民、甚至一些穿着体面的店主不干了,立刻围拢上来,将其死死挡住。范先生走了出来指着巡警鼻子喝道。
“规矩!祖宗留下的规矩都忘了吗?“武不动文,官不逮士”!前清坏了的规矩,怎么你还想再回去?老佛爷西去之后,这四九城就有这不成文的铁律!文人讲话,由得他们讲去!袁氏受得了,你们就受不了吗!真要一夜间就回到随意文字狱那时候了?”
另一个青年学生接口,声音更亮:“今天你敢动李先生一指头,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这复辟的戏能唱几天?你们心里没数吗?到时候戏台子塌了,你这身“老虎皮”还想不想穿?现在动手容易,小心将来收不了场!”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那几个巡警瞬间僵住了。是啊,“不动文人”,这确实是自老佛爷西去,四九城地面都默认的规矩。无论是清廷、袁氏还是后来的北洋各派都遵守着。文人可以骂街,可以登报发表,上头都受着。
对这些人,警察厅可以封了报社,可以驱赶游行,可以约谈学者,但如果当众锁拿知名学者,极易激起全国性的舆论海啸,代价谁也承担不起。
更重要的是,学生那句“这戏能唱几天”像根针,扎破了他们虚张的气势。领头的巡警脑子里飞快盘算:上回袁大帅的洪宪皇帝梦,好像才八十三天?这回……万一也就三两月黄了呢?到时候民国法统复位,自己今天抓了李先生,岂不是成了秋后算账的头号活靶子?这霉头,触不得!
想到此处,那巡警头目脸上的横肉抽搐几下,狠狠瞪了人群一眼,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哼!走着瞧!”便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众人虽逼退了巡警,心头却无半点轻松。李先生今日之言太过犀利,恐怕再无回旋余地。复辟当局暂时碍于“规矩”和顾虑未敢下手,可一旦他们自觉坐稳了江山,以满清的脾性,第一个要开刀祭旗的,必定是李先生。
“先生,京城已是虎狼之地,不可再留了!”
“走吧,先生,去沪市,那里的报馆、大学、同志都需要您!陈先生就在那边,您和他正好会合。”
“是啊,先生留得青山在……”
学生们围着他,声音恳切,甚至带着哭腔。李先生望着这些年轻而焦急的面孔,又看向远处阴森森的皇城轮廓,深知大家所言非虚。他的战斗,需要更广阔的舞台和更安全的阵地。
是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比白日更添几分缠绵与凄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停在了约定的胡同口。寥寥几位至交与学生前来送行,无人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手,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递上车。
李先生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中沉睡的、却又躁动不安的北京城,转身登车。
第一日折腾的是寻常铺户,那是巡警底层的小打小闹。待辫帅那“朝廷”坐定了些,便轮到重头戏码。那些前清时与内廷有瓜葛的“皇商”们,心头那根弦也跟着绷紧了。
果不其然,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沉寂多年的内务府那套人马,仿佛借尸还魂,竟又活泛起来,一个个挺胸叠肚,满大街晃荡了。
打头阵的直奔琉璃厂的荣宝斋。来人也不进门,只在门槛外站定,捏着半阴不阳的官腔朝里喊:“跟你们掌柜的知会一声~老规矩,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拣顶好的备齐了,按着往年的成例,及早送进宫里去!”
柜上的伙计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凑上前,陪着小心问:“大人吩咐的是。只是……只是这货款银子,不知何时能拨下来?”
那官员眉毛一挑,仿佛听见了什么外行话,不耐烦地一甩袖子:“不说了按“老规矩”么?自然是年下总账房里一并结算!宫里还能短了你们的?”
说罢,再不多看一眼,扭头便走,那官靴底子在青石板路上踏得脆响,留下伙计一脸苦相,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发呆。
何止一个荣宝斋。这场面,就像一阵风刮遍了京城各大行当。
六必居、天源酱园的门前,来了人要“采办贡品酱菜,交广储司收用”。
吴裕泰、张一元的茶庄里,被指定了“明前龙井、香片若干担,以备大典茶礼”。
瑞蚨祥、谦祥益的绸缎庄,接到了“杭纺宁绸、织金缎匹,速送内织造局”的单子。
德胜门外的牛羊市,被勒令供应“肥壮牛羊入庆丰司,充御膳房”。
专供御膳鸭子的便宜坊,乃至各家猪仔行,都得了包哈局的指令。
更有八大堂、八大楼等知名饭庄,被摊派下“包办庆功宴席”的差事,要求列出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的菜单,限期呈报。
一时间,各种“老规矩”的指令如雪片般飞来,仿佛时光倒流,那套盘根错节的宫廷供给体系,一夜之间就要在这民国六年的四九城重新运转起来。
然而,时移世易。掌柜的、东家们接到这些“钧旨”,早没了前清时那份“与有荣焉”的激动,只剩下满腹愁肠与警惕。宫里?还能像从前那般硬气么?这赊出去的货、垫出去的本钱,怕是要打了水漂。
可明着抗命是不敢的。于是,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份联名的“苦情呈文”悄悄在各家商户间传阅、署名,最后递到了相关衙门的案头。
呈文写得极尽恭顺恳切,大意无非是:“窃商等沐浴皇恩,敢不竭诚报效?唯是自鼎革以来,市面萧条,生意艰难,已非复旧观。宫中所需之上等珍品物料,因销路不畅,早不敢大量囤积。今骤奉严命,急切间无从筹措。若欲办差,必须即刻筹措现银,赴产地采买。商等本小利薄,实难独力垫付如此巨款。万望体恤下情,恳请宫中先行拨发部分官款,以为采办之资,则差事可办,皇恩可报矣。”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愿办差”的态度,又哭尽了“没钱垫”的艰难,核心就一条:要货可以,先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