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联名诉苦的呈文,几经周转,最终还是摆到了辫帅的案头。他拿着这纸文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商铺字号和掌柜画押,他那惯常粗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凝重与恍然。
他原以为,只要龙旗一挂,圣旨一下,这四九城的万物就该如臂使指,重新为“朝廷”运转。那每年号称四百万两的“皇室优待费”,在他看来更是一笔随时可用的巨款。
可眼前这白纸黑字的“哭穷”,连同这几日里里外外、伸手要钱的各种报告,终于让他看明白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紫禁城里那个“朝廷”,早已是个空架子。它或许还有名分,还有仪仗,还有一套听起来唬人的旧制,但维系它运转最实在的东西没了。
钱财和有效的财政汲取能力已经枯竭了。所谓的“四百万两”,要么是拖欠暂缓,要么早在一众奴才的运作下不知去向。如今真要支应起一个“朝廷”的门面,竟连给酱菜铺子、茶叶庄预付些定银都捉襟见肘。
窗外市声熙攘,依旧是民国的街市。辫帅忽然觉得,自己轰轰烈烈“拥戴”起来的,或许只是一场需要不断烧钱、却再也无人真正愿意买单的旧梦。这复辟的戏台,还没等唱到高潮,后台管账的,就已经在对着空箱子发愁了。
辫帅或许算不得高明的政客,却是个极精明的商人。要他自掏腰包成就“大业”,那是断无可能的。眼见宫里空虚,给不出钱,他那双眼睛便盯上了“皇家”这块招牌背后,那尚未耗尽的权势余温。
第一步,便是以“忠义”为名,行聚敛之实。 他撺掇宫里下旨,召集那些散落京津、对前朝仍抱有幻想的遗老遗少与旧日“皇商”。
旨意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共纾国难”、“襄赞盛举”。这些遗老们,或为保全身家,或真做着重返旧日荣光的梦,纷纷解囊。这笔钱,来得最是名正言顺。
第二步,手伸向命脉之税。 他径直找到盐业银行。这银行他早年就投资入股,有一定权限。盐税,历来是政府财政收入的大宗,此时北洋体系尚未完全崩溃,税款仍在流转。他以“奉旨筹措军饷,安定社稷”为由,强行提走了当季的盐税结余。这一下,是直接掐住了北洋财政的咽喉。
第三步,则是毫无遮掩的豪夺。 他派兵直接控制了北洋政府的库房,如同打开自家银库,所需银两,径直搬运。什么手续、什么谈判,在枪杆子面前全是虚文。
这一连串动作,让原本指望借他之力平衡局面的黎胖子彻底傻了眼。这才明白,自己这是刚送走了跋扈的“恶狼”,却又亲手迎进来一头毫不讲理、只想连肉带骨头一口吞下的“猛虎”。
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整个家当几乎被一锅端走。黎胖子惊怒交加,却无可奈何,只得仓皇避入东交民巷使馆区,徒留一座空荡荡的总统府。
如此三管齐下,竟也迅速聚起了一笔可观的银子。辫帅自然深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更懂得绝不能亏待了自己。
他立刻具表上奏,账目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让:“臣麾下五千忠勇将士,自徐州挥师北上,驻跸京师,人吃马嚼,枪弹粮秣,累计耗费一百八十万大洋。期间为联络各方、疏通关节、宣慰人心,所需机密活动经费,计四十万两。恳请圣裁拨付。”
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个孩子,两位太妃久处深宫,能有什么依仗?他们的“复位”,全系于辫帅这五千杆枪。
架不住辫帅每日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更架不住身边被买通或吓破胆的太监、近臣们反复在耳边唠叨“全赖张忠武公之力”、“万不可寒了将士之心”。孤儿寡母,只得战战兢兢地先准了所请,但以“国库需稍加整理”为由,先行自私库调拨一些,答应日后结算。
银子一到手,辫帅的算盘立刻拨得劈啪响:盐业银行弄来的税款,优先补发了拖欠“辫子军”的饷银,稳住这支唯一的本钱。
从北洋库房搬出的官银虽不多,先用于维持这个仓促搭建的小朝廷的日常运转,好歹让各部衙门看起来像在办事。
遗老遗少们“捐献”的款项,正好用来操办那场必须风光体面的登基庆典,以及支付给荣宝斋、绸缎庄们那点可怜的定金,堵住商户的嘴。
至于那笔以“皇室拨款”名义、数额数十万计的巨款,他则毫不客气,直接划入了自己的私囊。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连本带利收回投资。这些年为“复辟大业”上下打点,他“垫付”的可不少,如今“大事”已成,正是收回成本、兼取厚利的时候。
这场以“忠君”为幌子的闹剧,骨子里不过是桩算盘打得精响的权钱交易。可他此刻依旧底气十足,究其根本,是手中攥着实打实的依仗。
旁的或许掺着虚情假意,他手里的硬实力却半点掺不得假!奉天的老张是他儿女亲家,这份姻亲盟谊断无袖手之理;吉省的赵大人本就以“护持朝廷”为己任,自然同声相应;黑省督军身为“宗社党”骨干,对他更是死心塌地拥护。河南督军赵大人出身毅军,与他是沙场并肩的老弟兄,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直隶督军朱大人更是他一手提拔的铁杆心腹,如今刚就任新尚书,正欲投桃报李。
何况京城地面上的响应更是热烈。警备司令部明着表态支持,步兵统领衙门掌事的是毅军旧部,自然唯他马首是瞻;南苑驻军也闻风而动,纷纷递上拥护文书。
在他眼里,段帅虽顶着皖系首领的名头,身边能直接调遣的兵力却寥寥无几。皖系最能打的第四师远在沪市周围;第五师一门心思盯着齐鲁大地,第七师在晋豫两省忙着抢地盘,第十师也早已进驻江苏……这般各自为战的散沙局面,段帅凭什么跟他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