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藏在深山皱褶里,村子小得地图上都寻不见。
这里土地贫瘠,种出的稻谷总是瘦伶伶的,做出来的饭也带着一股子挥不去的涩味。
村里有个流传了不知多少辈的老规矩——谁家要是有人得了药石罔效的恶疾,或是倒了血霉,便可去挨家挨户地“讨百家米”。
每户只取一小撮,凑足一百家,用这百家米熬成粥,给病人或是走背运的人吃下,据说能聚百家之福,驱邪避祸,带来生机。
村尾的刘寡妇,儿子铁蛋是个憨厚后生,前些天上山砍柴,不知怎的从崖边滚落,虽捡回条命,却摔断了脊骨,瘫在炕上,气息一天弱似一天。
郎中看了直摇头,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刘寡妇哭干了眼泪,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讨百家米”的老法子。
她挎着个粗布口袋,从村头第一家开始,低声下气地说明来意。
山里人淳朴,也信这个,大多会叹口气,从自家米缸里舀出小小一勺,倒进刘寡妇的口袋,说几句“铁蛋会好起来的”吉利话。
一家,两家,三家……口袋渐渐沉重起来。
米色各异,有新米,有陈米,有饱满的,也有干瘪的。
刘寡妇心里揣着希望,脚步却越来越沉,因为越往后,越接近村东头那几户人家。
村东头最靠山坳的那户,独门独院,住着个姓韩的怪老头。
韩老头年轻时据说在外面闯荡过,后来不知为何回到这穷山沟,深居简出,从不与村里人多来往。
他家的地,种出的庄稼总是比别家的黑壮些,收成也好,但他家的米,村里人私下都说,有股子怪味,轻易不吃他家的粮。
可“百家米”必须凑足一百家,少一家都不成。
刘寡妇硬着头皮,敲响了韩老头家那扇油腻发黑、几乎从不打开的木门。
等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韩老头半张干瘪阴沉的脸,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藏在苔藓里的老石头。
“韩……韩叔,”
刘寡妇陪着小心,
“我家铁蛋……”
“知道。”
韩老头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讨百家米是吧?”
他上下打量了刘寡妇几眼,目光在她手中口袋上停留片刻,那眼神让刘寡妇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等着。”
韩老头缩回头,片刻后,从门缝里递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粗陶碗,里面盛着浅浅一层米。
那米粒格外粗大,颜色却不是寻常的乳白或淡黄,而是一种暗淡的、近乎灰褐的颜色,表面似乎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油腻的光。
“给。”
韩老头把碗塞到刘寡妇手里,触手冰凉。
不等刘寡妇道谢,门就“砰”地关上了,险些夹到她的手指。
刘寡妇看着碗里那诡异的米,心里直犯嘀咕。
但想到就差这一家了,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将这碗灰褐色的米倒进口袋,与其他九十九家的米混在了一起。
回到家中,她立刻开始淘米准备熬粥。
清水注入米中,她惊讶地发现,那韩老头给的灰褐色米粒,入水后竟沉得极快,且几乎不褪色,只在水面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铁锈的浑浊。
而其他米粒浸泡出的乳白米浆中,也似乎掺进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暗沉。
粥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熬着,香气渐渐溢出。
但这香气也与往日不同,少了些稻米的清甜,多了点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纸张混着淡淡土腥的味道。
刘寡妇只当是百家米混杂的缘故,并未深想。
粥熬得浓稠了,她盛出一碗,吹温了,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不醒的铁蛋。
说来也奇,几口温热的粥下去,铁蛋灰败的脸色竟真的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些,呼吸似乎平稳了不少。
刘寡妇大喜过望,连喂了小半碗,心里对“百家米”的功效深信不疑。
当夜,刘寡妇疲惫不堪,早早睡下。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很多小虫子在米袋里爬动。
她想起身查看,却困得睁不开眼。
第二天,铁蛋居然睁开了眼睛!
虽然依旧不能动,但眼神有了焦距,还能微弱地喊一声“娘”。
刘寡妇喜极而泣,觉得是百家米显了灵。
然而,好景只持续了两天。
铁蛋开始不对劲了。
他不再喊娘,眼神变得直勾勾的,盯着屋顶的某一点,一盯就是几个时辰。
喂他粥饭,他吞咽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嘴角时而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更让刘寡妇心惊的是,铁蛋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渐渐变得暗沉,尤其是脸部、手部,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皮肤表面变得异常干燥、粗糙,摸上去有些扎手,像是……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沙粒。
他不再出汗,身体总是冰冷的。
靠近他,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土腥和腐烂谷物的怪味。
刘寡妇慌了神,再去请郎中。
郎中搭脉后,脸色骤变,连连后退,声音发颤:“这……这脉象沉涩如石,毫无生气……令郎体内,似有异物盘踞,非……非药力所能及啊!”
“异物?什么异物?”刘寡妇如坠冰窟。
郎中摇头不语,眼神充满恐惧,匆匆告辞,连诊金都不敢要。
刘寡妇看着儿子越来越像一尊泥塑木雕的模样,想起那碗灰褐色的米,想起韩老头阴森的眼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她发疯似的冲进灶房,打开那个装着剩余百家米的口袋。
米还是那些米,混杂在一起。
但她用手指仔细地拨弄、寻找,终于,在米堆深处,翻拣出了几颗颜色格外深暗、近乎黑褐的米粒。
那正是韩老头给的米!
她捡起一颗,放在眼前细看。
这一看,吓得她魂飞魄散!
那哪里是什么米粒!
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那“米粒”表面粗糙,隐约能看到极其细微的、扭曲的纹路,像是某种昆虫的甲壳,或是……风干蜷缩的虫尸!
凑近了闻,那股土腥腐朽的气味更加明显。
这不是米!这是……这是“尸谷”!
她曾听很早以前村里的老人提过一嘴,说有些修炼邪术的人,会用特殊法子培养一种依附死气而生的“谷子”,形似米粒,实则是极阴秽之物,能吸活人生气,将人慢慢“土化”!
韩老头给的根本不是祈福的米,是索命的毒饵!
他用这“尸谷”混入百家米,骗她喂给了铁蛋!
刘寡妇尖叫一声,将口袋狠狠摔在地上,米粒洒了一地。
她连滚爬爬地冲出家门,要去村东头找韩老头拼命。
刚跑到村中晒谷场,她就看到了更加诡异骇人的一幕。
只见平日安静的晒谷场上,此刻竟或坐或站,聚集了七八个村民!
有男有女,都是最近一两年内,家里曾出过重病或灾祸、也曾讨过百家米的人家!
他们如同铁蛋一样,眼神空洞,动作僵硬迟缓,皮肤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青灰色。
他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圈,面朝村东韩老头家的方向,一动不动,如同在等待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
一个曾受过韩老头“米”恩惠的老汉,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浑浊发灰的眼睛“看”向刘寡妇,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僵硬诡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吃……了米……就是……一家……人了……等……韩爷……收割……”
收割?收割什么?
刘寡妇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韩老头家。
暮色中,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在昏暗的天光下,轮廓模糊,却仿佛散发着比夜色更浓的恶意。
她想起韩老头家那些格外黑壮的庄稼,想起村里关于他家米有怪味的传言……
一个完整而恐怖的链条在她脑中炸开——韩老头根本不是在种庄稼!
他是在用这种邪恶的“尸谷”,借着“百家米”祈福的由头,种在活人身上!
吸食活人的生气、福运,乃至……生命!这些变得如同泥塑木雕的村民,就是他种下的“庄稼”!
铁蛋,还有晒谷场上这些人,都是他田里等待“成熟”的作物!
而所谓的“收割”……
刘寡妇不敢再想下去,无边的恐惧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
她知道,去找韩老头硬拼只是送死。她得救铁蛋,救这些乡亲!
她想起了早年曾云游路过青石坳、在破庙里住过一阵的一个游方老道。
老道曾说过,万物相生相克,至阴邪物,往往惧至阳纯正之气。
只是老道早已离开多年,不知所踪。
绝望之际,她猛地想起,老道临走前,似乎留给当时还是孩童的她一小块什么东西,说是山里采的“雷击木”芯,阳气最足,让她留着防身。
她一直当个念想,收在嫁妆箱底。
她连滚爬爬地回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用红布包着、已经忘记多年的小木牌。
木牌焦黑,入手却有一股温润之感。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夜色完全笼罩了青石坳。
刘寡妇将雷击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又拿上家里砍柴的斧头,再次走向村东头。
晒谷场上那些“泥人”依旧在静静地“等待”。
韩老头家的窗户,破天荒地透出了一点昏黄摇曳的光,像墓地里飘荡的鬼火。
刘寡妇悄悄摸到屋后,从柴堆缝隙往里窥视。
只见韩老头正跪在堂屋中央,面前摆着一个紫黑色的陶盆,盆里盛着的,正是那种灰褐色的“尸谷”!
他手里拿着一个骨制的小杵,正在轻轻捣着谷粒,口中念念有词,音调古怪刺耳。
每捣一下,盆里的“尸谷”似乎就微微蠕动一下,散发出更浓的土腥气。
而屋子的墙壁上、梁柱上,竟然爬满了细细的、灰黑色的“根须”!
那些根须像是活物,微微脉动着,一端连接着屋外黑暗,另一端,似乎隐隐指向晒谷场和村子里那些吃了“尸谷”的人家的方向!
他在用邪法催动“尸谷”,吸收那些“庄稼”的生气!
刘寡妇看得目眦欲裂,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踹开后门,举着斧头冲了进去,另一只手将雷击木牌狠狠砸向那个紫黑陶盆!
“妖人!还我儿子命来!”
韩老头显然没料到有人敢闯进来,惊愕抬头。
“啪嚓!”
雷击木牌砸在陶盆边缘,发出一声脆响!木牌上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淡金色电光!
“嗤——!”
盆中的“尸谷”如同被滚油泼中,猛地冒起一股浓烈的、带着恶臭的黑烟!
那些灰褐色的谷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变黑、化为齑粉!
“啊!我的宝贝!”
韩老头发出痛心疾首的尖叫,扑向陶盆。
与此同时,墙壁上那些灰黑色的“根须”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遭受重创,迅速枯萎、断裂、消散。
屋外,晒谷场上,那些如同泥塑的村民,齐齐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解脱又似痛苦的呻吟,纷纷瘫软在地。
韩老头转过头,一双眼睛变得赤红,死死盯住刘寡妇,脸上肌肉扭曲:“坏我大事!找死!”他枯瘦的手猛地抓向刘寡妇,指甲乌黑尖利。
刘寡妇挥斧砍去,却被韩老头轻易避开,反手一掌拍在她肩头。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土腥的巨力传来,刘寡妇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斧头脱手,雷击木牌也滚落在地。
韩老头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正好……你也吃了百家米吧?虽然不多,但也能补补……等我把你也种下……”
刘寡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滚落在地的雷击木牌,忽然无风自动,滴溜溜转了起来,表面那焦黑的纹理中,骤然迸发出一道比刚才明亮数倍的金色电芒,“噼啪”一声,如同一道微小却凌厉的闪电,击中了韩老头的胸口!
“呃啊——!”
韩老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浑身冒起黑烟,整个人如同被烧焦的枯木,僵在原地,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骇和痛苦。
他身上的皮肤迅速干裂、剥落,露出下面更加暗沉、如同老树皮般的质地。
几息之后,他“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竟化为一小堆灰黑色的尘土,与地上那些“尸谷”的灰烬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屋内外恢复了死寂。
刘寡妇挣扎着爬起来,捡起雷击木牌,木牌上的光芒已经黯淡,触手温热。
她踉跄着跑回家,发现铁蛋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脸上那层青灰色正在缓缓褪去,皮肤也恢复了些许温度与弹性。
晒谷场上那些村民,也陆续被家人发现抬回,虽然虚弱,但眼神渐渐清明,身上那诡异的“泥化”症状也开始消退。
韩老头的房子,在一夜之间彻底倒塌,化为一片废墟,仿佛被地底的力量吞噬。
废墟中,除了瓦砾和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青石坳关于“百家米”的老规矩,自此无人再提。
那聚福驱邪的美好传说,与韩老头那吞噬生机的“尸谷”一起,沉入了山村记忆的最深处,变成一则带着血腥与后怕的禁忌。
只是,偶尔有村民在夜深人静时,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从村东头那片废墟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谷粒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一声若有若无的、充满不甘的叹息。
而刘寡妇家那块救了命的雷击木牌,被她恭敬地供了起来,木牌中央,却多了一道细微的、如同被根系侵蚀过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