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镇东头有座青砖黑瓦的老宅,常年铁锁把门,门楣上“积善流芳”的匾额漆皮剥落,蛛网纵横。
镇上人都绕着走,说那宅子“阴气重”,不干净。
宅子的主人是本镇大户赵家的祖产,赵家子孙早已迁往城里,只留个老仆福伯看守。
福伯年近七旬,寡言少语,眼神浑浊,整日里佝偻着背,只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才会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悄无声息地进去一趟,天不亮又默默离开,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
这年夏天,赵家在省城做生意的独子赵承宗,带着新婚妻子婉清回到了槐荫镇。
赵承宗留过洋,不信鬼神,嫌城里喧嚣,想借祖宅清静,完成一幅重要的画作。
婉清身子弱,眉宇间总笼着一层轻愁,虽出自书香门第,却似乎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
福伯得知少东家要回来住,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神色,他躬身对赵承宗说:“少爷,宅子久未住人,阴湿得很,只怕……对少奶奶身子不好。不如……”
赵承宗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福伯,你多虑了。城里空气污浊,婉清正需要这等清静地方休养。你只管打扫干净便是。”
福伯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婉清一眼,那眼神让婉清没来由地心底一寒。
宅子果然宽敞幽深,前后三进,庭院里古树参天,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即便是白天,也透着股子凉意。
婉清一进门,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仿佛有无形的视线从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投射过来。
她尤其不喜欢后院那间独立的小厢房,房门紧锁,福伯说里面堆的都是老太爷留下的杂物,钥匙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赵承宗沉迷创作,整日待在特意辟出的画室里。
婉清闲来无事,便在偌大的宅子里散步。
她发现这宅子不仅阴冷,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比如,庭院角落总有一片土地,寸草不生,泥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又比如,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后院那锁着的厢房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像是婴儿吮吸什么的声音,可细听之下,又只剩风声。
她将这些疑虑告诉丈夫,赵承宗却笑她心思重,说是老宅子年久失修,难免有些响动。
这日月圆之夜,婉清半夜被一阵奇异的香味熏醒。
那香味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她披衣起身,发现香味似乎是从后院方向飘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寂静的庭院,越靠近后院,那香味越浓,同时还夹杂着福伯低低的、如同念咒般的絮语声。
她悄悄潜到后院月亮门边,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后院那间平日紧锁的厢房,此刻房门洞开!
福伯正跪在房内,面前摆着一个紫黑色的陶瓮,瓮口缭绕着淡淡的青烟,那异香正是从此处散发出来。
福伯手里拿着一个木瓢,正从旁边一个木桶里,舀出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浇灌在陶瓮周围的地面上。
那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粘稠的光泽,分明是血!
更让婉清魂飞魄散的是,借着房内摇曳的烛光,她看到那陶瓮的瓮身,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此刻正随着福伯的浇灌,一明一暗地微微搏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
婉清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滚爬爬地逃回了房间,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脸色惨白地将昨夜所见告诉赵承宗。
赵承宗起初不信,但见妻子惊惧异常,不似作假,便去找福伯询问。
福伯听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慢吞吞地回答:“少爷看错了,那是在给老太爷生前养的几株珍稀药草施肥,用的是特制的药汁,颜色深些罢了。昨夜是老仆祭奠老太爷的日子,故而开了厢房,烧了些安神的香料。”
赵承宗将信将疑,但见福伯神色如常,宅子里也确实找不出什么血腥痕迹,只好安慰婉清是她做了噩梦。
然而,从那天起,婉清就觉得自己身体起了变化。
她开始食欲不振,尤其见不得荤腥,闻到油味就想吐。
精神也愈发倦怠,常常白日里也昏昏欲睡。
最诡异的是,她的小腹,在短短十几天内,竟微微隆起了!
她以为是有了身孕,又惊又喜地告诉赵承宗。
赵承宗大喜过望,连忙请了镇上的郎中来诊脉。
郎中隔着丝帕搭了许久的脉,眉头越皱越紧,最后迟疑道:“少奶奶这脉象……滑是滑,却沉涩无力,时断时续,不似寻常喜脉……倒像是……像是……”
他吞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开了几副安胎补气的方子。
婉清心中的喜悦被不安取代。
她抚摸着微隆的小腹,那里并没有孕育生命的温暖和悸动,反而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而且,她开始频繁地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梦里,一个浑身青紫、面目模糊的婴儿,趴在她的胸口,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对着她无声地嚎哭。
赵承宗也察觉了妻子的异常。
婉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青气,眼神时而涣散,时而流露出一种不属于她的、阴冷的怨毒。
她对那间后院厢房,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却又在某些时刻,会无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赵承宗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避开福伯,暗中查访镇上的老人,花重金撬开了一个曾在赵家帮佣多年的老嬷嬷的嘴。
老嬷嬷颤巍巍地告诉他一个赵家隐藏了近百年的秘密——赵家祖上,曾出过一位手段通天的“阴师”,擅长养“阴胎”。
所谓阴胎,并非真正的胎儿,而是用枉死婴孩的魂魄,混合处子之血、墓土、尸油等极阴之物,在特定时辰以秘法滋养于“养阴瓮”中,养成之后,能庇佑家族财运,甚至……能借活人之腹,重新“孕育”,获得一具半人半鬼的“化身”,延长施术者的寿命!
而赵家祖宅后院那间厢房,就是历代“养阴”的密室!
福伯,就是这一代的守瓮人!
“少爷……那阴胎养成,需至阴女子为‘容器’……少奶奶她……”
老嬷嬷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
“那东西在瓮里呆久了,怨气极大,上了谁的身,就会吸干谁的精血阳气,直到‘瓜熟蒂落’……那出来的,就不是人了!”
赵承宗听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福伯为何当初阻拦他们入住,婉清为何会突然“有孕”!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该死的“阴胎”!
他发疯似的冲回宅子,直奔后院。
福伯似乎早有所料,静静地站在那间厢房门口,佝偻的身躯在暮色中如同一截枯木。
“福伯!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把那鬼东西毁了!”
赵承宗目眦欲裂,厉声吼道。
福伯抬起浑浊的眼,声音平静得可怕:“少爷,这是老太爷临终遗命,也是为了赵家运势不绝。少奶奶八字至阴,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容器’。阴胎将成,此时中断,前功尽弃不说,少奶奶性命难保,赵家也将大祸临头!”
“放屁!什么狗屁运势!我要婉清活着!”
赵承宗一把推开福伯,就要强行撞开厢房的门。
就在这时,厢房内突然传出一阵尖锐刺耳、如同玻璃刮擦的婴儿啼哭声!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渴望!
同时,在前院休息的婉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赵承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福伯,转身冲向前院。
房间里,婉清蜷缩在床角,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脸色青紫,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她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起伏、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踢打,将她的肚皮顶出一个个可怕的凸起!
“婉清!”赵承宗扑过去想抱住她。
婉清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漆黑,她盯着赵承宗,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不属于她的笑容,用一种重叠扭曲的、混合着她本人和婴儿啼哭的嗓音尖叫道:“爹……爹……放我出去……我要出来……吃……饿啊……”
赵承宗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福伯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婉清(或者说她体内的东西),眼中竟闪过一丝狂热,喃喃道:“成了……就要成了……”
“救她……怎么救她!”
赵承宗抓住福伯的衣领,嘶声问道,眼泪混着冷汗流下。
福伯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哑声道:“除非……找到‘养阴瓮’的本体,用至阳之物,比如黑狗血,或者……或者施术者的心头血,泼在瓮上,或许能逼出阴胎,但……但容器恐怕……”
赵承宗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他只知道,再犹豫下去,婉清就真的没了!
他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用来削画框的匕首,对着福伯吼道:“带我去!不然我先杀了你!”
福伯看着状若疯狂的赵承宗,又看了看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婉清,终于,那狂热的眼神黯淡下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默默转身,带着赵承宗再次走向后院厢房。
房门推开,那股甜腻腥臭的异香扑面而来。
紫黑色的养阴瓮静静摆在房间中央,瓮身的血管状纹路此刻如同活物般剧烈搏动,散发出暗红色的幽光。
那尖锐的婴儿啼哭声正是从瓮中传出!
赵承宗举起匕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没有黑狗血,但他记得老嬷嬷说过,施术者的心头血亦可!
他调转刀尖,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胸!
一股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养阴瓮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落入冰水,养阴瓮猛地剧震,表面冒出浓郁的黑烟,那婴儿的啼哭声瞬间变成了痛苦怨毒的尖啸!
瓮身的血管纹路迅速黯淡、崩裂!
与此同时,前院房间里的婉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一大股粘稠的、暗红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从她身下涌出。
那隆起的腹部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干瘪下去。
尖啸声和黑烟渐渐平息。
养阴瓮“咔嚓”一声,裂成了几片,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黑色的、如同烧焦油脂般的残留物。
赵承宗捂着流血的胸口,踉跄着奔回前院。
婉清躺在床上,面色灰败,气若游丝,但那双眼睛,终于恢复了属于她自己的、虚弱而惊恐的神色。
“承宗……”她微弱地唤道,眼泪滑落。
赵承宗紧紧抱住她,失声痛哭。
福伯站在破碎的养阴瓮前,佝偻的身影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
他望着瓮的碎片,喃喃道:“运势……断了……赵家……完了……”当夜,他便不知所踪。
赵承宗带着侥幸生还却元气大伤的婉清,很快离开了槐荫镇,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间青砖黑瓦的老宅,从此彻底荒废。只是有夜归的镇民声称,在月圆之夜,似乎还能听到从宅子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婴儿吮吸声,和一声声带着无尽饥饿与怨恨的啼哭。
而那滋养了阴胎近百年的暗红色泥土,在后来的某个暴雨夜后,竟在庭院中蔓延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死,虫蚁绝迹,只留下一片象征不祥的、死寂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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