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沈微澜就站在主营高台前翻手里的册子。纸页边角已经卷了,是昨夜没放下的那本户籍账。
山下村子动静早起来了。东村渠水哗啦流进田里,几个汉子赤脚踩在泥里引水,一边还扯着嗓子喊哪家娃又偷摘桑叶。西谷的蚕房冒了烟,妇人们端着簸箕来回走。再远点,集市棚子搭得七七八八,卖米的、摆药摊的已经开始吆喝。
“夫人。”春棠从账房出来,手里抱着新抄的工分簿,“上月账对完了。三户因修渠误工的,补发的米今早已经送到。”
沈微澜点头:“人呢?”
“一家老娘病着,另一家媳妇昨夜生了,是个带把的。”春棠说着笑了下,“他们说要给娃起名叫‘渠生’。”
沈微澜也笑了,但没多话,只把册子递回去:“记清楚,别让谁吃亏。”
她转身往学堂方向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齐声念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音脆亮,一群孩子坐在矮凳上,小脑袋一晃一晃。
夏蝉正站在屋檐下看着,腰间软剑没解,袖口沾了点灰。见她来了,迎上前两步:“今天没人逃课。李家那个皮猴,早上被他爹拎着耳朵送来,现在背《千字文》背得比谁都响。”
“先生呢?”
“两个识字的妇人轮流教,我每天带他们练半个时辰拳。说是文武都得来一点。”
沈微澜走进去,孩子们抬头见是她,齐刷刷站起来喊“先生好”。她摆摆手,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了“人”字。
“还记得这个字吗?”
“记得!”底下一片嚷嚷,“撑得起自己,也撑得起家国!”
她指尖顿了顿,转头看夏蝉一眼。夏蝉咧嘴一笑:“您说过的话,他们当饭吃。”
秋蘅这时候从药庐过来,背着药箱,鬓角有点湿。“东村张婆子的腿好了大半,能拄拐走了。西谷三个发热的孩子,灌了汤药也退了烧。”
“药材还够?”
“上批送来的草药用了六成,我让学徒开始晒新采的。只是……”她顿了下,“防风和柴胡快没了,得再调一批。”
“跟春棠说,让她列单子报上来。”
话音刚落,冬珞从街角走来,手里捏着一份纸条,脸色不太好看。“昨晚有人在北巷传话,说咱们重新划地界,偏袒外乡人。还有人说,粮仓存米不均,有官亲多领。”
沈微澜没动。
“查了?”她问。
“查了。话是从柳家老宅那边漏出来的,具体是谁,还不明。不过……”冬珞压低声音,“有两家旧族最近常往城外跑,说是走亲戚,可路线绕得蹊跷。”
沈微澜盯着她看了两息,才道:“记下来,别打草惊蛇。”
她回头望了一眼学堂。孩子还在念书,声音穿过晨风,连屋檐上的麻雀都停了。
中午时分,军营操场上聚了不少将士。谢云峥没在,但他的副将带着一队人巡完边界回来,正围在一处说话。
一个老兵蹲在地上,拿树枝划拉地形图。旁边年轻些的兵问他:“爹,你真把你孙子送去上学了?”
老头儿瞪他一眼:“咋不去?他说将来要做‘明理之人’,不当乱世炮灰。这话听着像不像咱们夫人讲的?”
年轻人笑出声:“可不就是她说的。”
“我活了五十多年,打过十来回仗,哪次打赢了能让娃娃安心念书?可现在——”他指着远处学堂,“书声比鼓角声更响亮。”这才叫安天下。
边上另一个将领插话:“当初我还说,一个女人管后勤就够悬了,还能治地方?现在看……是我眼瞎。”
“要我说,以后听她的准没错。”
一群人哄笑起来,笑声震得树梢抖了抖。
下午,春棠把本月粮赋清单贴在告示栏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每村每户应得多少,扣了多少,补了多少。几个农夫围着看,指指点点。
“我家少了半斗?”
“你忘了?你家二小子上月砍柴伤了手,歇了八天,工分自然少算。”
“哦对……可这补发写得明明白白,还盖了红印。”那人挠头,“以前哪见过这规矩。”
另一边,夏蝉正在调解两户争井的事。她没动手,也没大声训,只搬了两张矮凳出来,一人发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时辰。
“你家上午九点用,他家十点。轮完一圈重来。谁抢水,罚三天不准汲。”
两人互看一眼,都点了头。
“其实也不是真想抢。”其中一人嘀咕,“就是怕被人落下。”
“那就按规矩来。”夏蝉收起木牌,“谁也不落。”
傍晚,秋蘅带回药材消耗表,顺带提了句:“有两个年轻姑娘想学医,一个认得些草药,另一个会熬膏。我能带吗?”
“当然。”沈微澜头也没抬,“你当年也是这么开始的。”
“嗯。”秋蘅嘴角动了动,“她问我,学成了能不能不嫁人,专门救人。我说,你问夫人去。”
沈微澜这才抬头看她:“你怎么答的?”
“我说,你看我嫁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屋里气氛松了下来。
天快黑时,冬珞最后一次进来,手里那份舆情录已经装进信封。“今日无大事。只是柳家昨夜又接了两趟访客,车帘都放着,看不出身份。”
沈微澜接过信封,没拆,直接塞进抽屉最底层。
“存档。”她说,“先不提。”
“可他们要是……”
“我知道。”沈微澜打断她,“现在说破,反倒乱了民心。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窗外,夕阳照在墙上那幅南疆全图上。学堂、粮仓、药庐、工坊,每一处都被朱笔圈过,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
她伸手摸了摸“学堂”两个字,指尖轻轻滑过。
“今天有个五岁娃问我,”她忽然开口,“说他背完一百个字,真能领一把小锄头吗?”
冬珞愣了下:“您怎么说?”
“我说,我说话算数。”她低头,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治非一日之功,安非一战之果。今日之兴,在民勤政通;明日之危,在利倾心异。”
写完,吹干墨迹,折好,放进另一个空匣子里。
“这个也存着。”她说,“谁也别看。”
冬珞接过匣子,抱在怀里,转身要走。
“等等。”沈微澜叫住她。
“您还有什么吩咐?”
沈微澜望着窗外渐暗的村落,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地上的星子。
“你说,”她声音很轻,“人是不是只有吃饱了,才开始想别的?”
冬珞没立刻答。
“我娘活着的时候,”她低声说,“也是这么说的。”
沈微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春棠过来送明日的账目预估。她站在门口,见两人神情,没敢进。
“怎么了?”她问。
“没事。”沈微澜站起身,“明天照常开市,学堂加一节算术课。告诉孩子们,学会算账,以后才能管好自己的田。”
春棠应了声是,低头记下。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北村的老赵头今天特意来问,说他孙女念书念得好,能不能将来考个‘女先生’?”
沈微澜笑了:“告诉他,能。”
屋里静了片刻。
然后她拿起桌上那支写秃的笔,轻轻放在砚台边上。
“这一笔,”她看着它,“总算没白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