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里还飘着晨雾,沈微澜站在沙盘前没动,手里那支炭笔一直没放下。她盯着西谷那条新画的红线,眉头没松过。
谢云峥走过来,把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
“你盯了一夜了。”他说,“眼睛都红了。”
她轻轻摇头:“不是眼睛的事。粮赋分多了,百姓喘口气;可军中将士呢?少一口饭,士气就往下坠一寸。学堂要扩,地基得打,钱从哪出?”
他看着她侧脸,忽然说:“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别问,走就是了。”
他牵来两匹马,自己先上了,伸手拉她。她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他的掌心温热,指节有力,一用力就把她带上来。两人共乘一骑,他坐在后面,缰绳绕过她身侧。
“坐稳。”他说完,轻轻一勒马缰。
马蹄踏过泥地,沿着营边小道往南岭去。风从山口吹下来,带着草木清气。路上遇到几个巡哨兵,见是他们,立刻低头行礼,眼角却悄悄往上抬,等马走远了才敢互相看一眼,嘴角压不住。
山路渐陡,马不能行,两人下马步行。谢云峥走在前面半步,偶尔回头看看她脚程,慢一点等她跟上。到了山顶,天刚破晓,云层裂开一道缝,金光洒在远处田埂上。
脚下是南疆大地,沟渠如网,田块分明。东村的新渠已经通水,西谷的桑苗也冒了绿头。再远些,集市的棚子正在搭,几个孩子追着一只鸡跑过街口。
“你看那边。”谢云峥指着东面,“三天前那里还是荒地,现在灶烟都冒起来了。”
沈微澜没说话,只是站着,风吹起她的发带。
“我从前不明白。”他声音低了些,“什么叫安民。我以为守住城门、杀退敌军就够了。可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安稳,是你这样的人,一锄一犁,一笔一账,一点点垒出来的。”
她转头看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没躲:“我以前错看你太深。以为你柔弱,以为你只会忍。可你比谁都硬,也比谁都明白自己要什么。我……敬你,也怕你。”
“怕我?”
“怕你走得太前,我追不上。”他顿了顿,“也怕你根本不需要我。”
她垂下眼。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他说,“过去那些事,我没法抹掉。可我想让你知道,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曾是谁,而是因为你是谁。”
风忽然小了。山巅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一声鸡鸣。
“我也不想一个人扛。”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可有时候,话不说透,路就不通。人不伤透,就不醒。”
“我知道。”他点头,“所以我现在不说‘我帮你’,我说‘我陪你’。”
她抬头,看着他。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停在半空。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手轻轻放在他掌心,他的手指缓缓收拢,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
风忽然小了。山巅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一声鸡鸣。
“你要的是长久。”他说,“不是一时痛快,也不是权宜之计。你想让这里的人,有书读,有田种,有话说。我想护住这个,护住你。”
“你不觉得我在做梦?”
“若这是梦,”他望着山河,“我愿长睡不醒。”
她笑了,笑容极淡。
她没回头,嘴角却微微上扬。
回到主营,她没进帐,站在檐下翻冬珞昨日报上来的户籍册。谢云峥也没走,在旁边案几坐下,摊开一份屯田布防图,提笔圈了几处。
“这三村的地连片,可以合设一个粮仓。”她看着册子说。
“北营还有两间空库房,今晚就能腾出来。”
“孩子上学要纸笔,春棠算过,每月至少三十刀竹纸。”
“我让商队从北境调,五日内到。”
两人说着话,像平常一样。可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静,像是暴雨过后,天地都洗过一遍。
日影偏西,营中传来锅铲响。一个小兵端着托盘过来,放了两碗热粥,两碟咸菜,还有一小碗炖得软烂的鸡子。
“谁让送的?”沈微澜问。
小兵低头:“没人说。厨房做的,说是……给两个人的。”
她看了谢云峥一眼。
他正低头吹粥,闻言抬眼看了她一下,道:“烫。”
他坐着没动,喝完自己的粥,又将她那碗接过来,默默吃完。
天快黑时,春棠匆匆进来,手里抱着账本:“夫人,工分账出了点岔子——东村李家媳妇多领了五斤米,说是孩子病了,急着换药。”
沈微澜放下笔:“查实了吗?”
“查了。她家确实有个咳痨的孩子,秋蘅刚去过。”
“那就记上吧。”她说,“下次补手续。”
春棠应了声是,又迟疑道:“可规矩要是坏了……”
“规矩是为人立的。”沈微澜抬头,“不是用来压人的。”
春棠走了。帐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谢云峥看着她,忽然说:“你刚才那句话,让我想起小时候。”
“嗯?”
“我娘总说,律法无情,但人心要有度。她死得早,后来没人跟我说这些了。”
沈微澜看着他:“你其实一直记得。”
他点头:“只是忘了多久。”
外头传来脚步声,夏蝉路过帐外,瞥见里面情形,脚步顿了顿,嘴角一扬,快步走了。
“她笑什么?”谢云峥皱眉。
“谁知道。”沈微澜低头翻册子,“可能觉得我们傻。”
“傻?”
“大白天的,手还攥着不放,谁看不出来。”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牵上了,就在刚才她递笔给他时,顺手就握住了。他没松,反而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用拇指蹭了蹭她虎口的茧。
“这茧,是写字磨的?”
“翻地时铁锹硌的。”
他沉默一会儿,说:“以后别干这个了。”
“我不干,谁干?”
“我找人。”
“你能找来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人?”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抽回手,继续写:“别管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这三百户人家,冬天不断粮。”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你说得对。是我多事。”
她抬头:“你什么时候学会认错了?”
“你教的。”
“我可没教你。”
“你活着,就是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