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大雪,终是吞没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
西北古道,一座孤零零的驿站,此刻已成雪海中的绝境孤岛。
“没……没粮了!”
一声绝望的嘶吼刺破了驿站大堂死寂的空气,一个满脸冻疮的伙计瘫坐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恐慌,比肆虐的暴雪和刺骨的寒风更加致命。
被困在驿站里的二十多名商旅,眼中最后一点文明的微光正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原始的、野兽般的饥饿与猜忌。
“三天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病恹恹的少年身上,“与其都饿死,不如……”
他没说完,但那话里的意思,像死神冰冷的吐息,拂过每个人的后颈。
有人提议:“抽……抽签吧,听天由命。”
这个提议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名为“恶”的枯草。
人性在生存的极限压力下,正滑向濒临崩溃的边缘。
角落的草堆里,蒙着黑布的萧景珩动了动。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发一言,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能听到人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能闻到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绝望气味。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射入,大堂内已经剑拔弩张,为了最后一块饼子,两个商人扭打在一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这时,那个沉默了三天的“瞎子”,挣扎着从草堆里站了起来。
他摸索着走到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前,从怀里掏出一截烧剩下的炭条。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炭条在斑驳的墙壁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画什么复杂的阵图,只是一些极其简单的线条和符号。
一条波浪线,代表连绵的雪山。
他在山的一侧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标注:光照处,雪面之下三尺,有水。
他又在山的背阴面画了一个圆圈,旁边写着:积雪厚实,可为窖,储物不腐。
最后,他在两山之间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个山口:风口雪薄,可设哨,观天色。
他画得很慢,很吃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画完,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将那截短短的炭条,递向了那个昨天还病恹恹,此刻却瞪大了眼睛看着墙壁的少年。
“你能看懂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少年愣住了,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幅简陋到可笑的图,眼神从迷茫,到惊疑,再到豁然开朗的狂喜。
那不是一幅画,那是一条活路!
“水!雪下面有水!我们可以挖雪洞!还能派人去山口看天!”少年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他一把抢过炭条,冲到众人面前,指着墙上的图画,用最直白的话语解释着每一个符号的含义。
绝望的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骚动。
他们不再内斗,不再猜忌,在少年的组织下,青壮年们拿着所有能用的工具,按照图上的指示,冲入了茫茫雪海。
七日后,当风雪初歇,山路重开,第一批救援官兵抵达驿站时,看到的是一派井然有序的景象。
商旅们虽然面有菜色,但精神饱满,驿站旁甚至还有一个新挖好的雪窖,里面储存着融雪化成的清水和几只被陷阱捕获的雪兔。
人们感激地将那个带领他们活下来的少年高高抛起,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画图的“瞎子”。
他就像一阵风,来过,然后消失了。
只有墙上那幅被无数人触摸过的图画,被新来的旅人小心翼翼地拓印下来,随着他们的脚步,传往了沿途的每一个驿站、每一个村落。
后来,它有了一个名字——“无名先生避难法”。
与此同时,南疆深谷。
“咔嚓!”
一声脆响,林墨眼前一黑,剧痛从左腿传来,随即失去了所有知觉。
她在采摘一株悬于峭壁的“龙血草”时,脚下的岩石松动,整个人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裂谷。
昏迷三日,当她在一阵草药的清香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竹屋里,断裂的左腿已被两块削得极其平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苗家少女正端着一碗药汤,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林墨挣扎着坐起,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夹板固定的位置、绑带的松紧,甚至打结的手法,竟与她早年所着,后又遗失的《病不欺人录》补遗篇中所述一般无二!
“……谁教你的?”她的声音因虚弱而嘶哑。
少女吓了一跳,见她醒来,连忙放下碗,有些羞涩地答道:“是……是村学里的先生教的。先生说,这是从海边来的、一张画着小人的纸片上写的法子。”
海边来的纸片……
林墨怔住了,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无人能懂的苦笑。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那个海滨小城,随手写下的一些急救心得。
原来,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失在风中的知识,早已自己长出了翅膀,飞越了千山万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又飞回来救了她自己。
她不再言语。
伤愈后,她没有离开。村里人只当她是外乡来的一个哑女。
一日,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件代表“药王谷传人”身份的医具——那套薄如蝉翼的银针——取了出来。
她没有用它行针救人,而是当着一群好奇的孩童的面,将银针一根根拆开。
一根,给了正在缝补衣裳的小姑娘,说:“这个尖,能让你的针脚更密。”
一根,给了要去河边钓鱼的小小子,说:“这个韧,鱼儿咬钩不会断。”
一根,给了帮阿爹种地的少年,说:“这个直,可以测土里的墒情。”
最后一根,她递给一个追着猫儿跑的小丫头,莞尔一笑:“这个亮,逗猫儿最好玩。”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散去。
林墨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转身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拿起一根粗重的木杵,开始帮着村妇们捣碎那些最寻常不过的草药。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不提一个“治”字。
阿阮途经黄河下游一处新开垦的定居点时,被广场上传来的阵阵呼喝声吸引。
一群半大的孩童,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进行着一场“风雨预警”的演练。
他们分工明确,有人负责观察沙盘上代表星辰的石子位置,有人负责测量一根羽毛在风中的摆动幅度,还有人正紧张地盯着一队被圈养在玻璃瓶里的蚂蚁。
“星移半寸,风摆三摇,蚁群斜行!雷暴预警!所有单位,收拢牲畜,加固堤坝!”一个领头的孩子高声喊道。
规则严谨,配合默契,竟已是一套融合了星象、风速、物候三重判断的复杂体系。
阿阮静静地站在人群外,目光落在那些焦急移动的蚂蚁上。
“雷前蚁群必斜行”。
这句话,是十年前,她在一个渡口,教给一个因看不懂官府颁布的“天时图”而误了农时的老农的。
她只随口一说,未曾想,这句简单的话语,竟在这里被孩子们演化成了一门如此精密的“显学”。
无人认出她,她也不想被认出。
临行前,夜深人静,她走到那巨大的沙盘旁,将陪伴自己多年的那根白骨短笛,深深地埋入了沙坑的底部。
数月后,孩童们在一次深挖沙盘,模拟“地龙翻身”时,挖出了这根笛子。
他们好奇地吹响,那声音不似寻常竹笛清亮,反而沉闷悠远,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
他们兴奋地称其为——“地底来的信号”。
江南,客舍。
青鸢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她病得很重,重到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传来茶客们的议论声,说的正是朝廷新近推行的“天下通税令”。
“一刀切!简直是胡闹!咱们江南鱼米之乡,产丝产茶,凭什么跟北地铁矿之地缴一样的税率?”
“可不是嘛!听说已经有好几个郡县,因为缴不上税,闹起了民变!”
听着这些,青鸢浑浊的若是十年前,她只需三天,便能整理出一部足以让户部尚书哑口无言的《天下各州郡物产差异与税收弹性对应总录》。
但现在,她已无力奔走。
弥留之际,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枕边一块洗得发白的布片,指尖蘸着冷汗,在上面写下一行颤抖的小字:
“账不在纸上,在活人的呼吸里。”
次日清晨,店伙计来收拾房间时,只看到一张空空的床榻。
那块布片,早已被夜风吹落,卷进了灶膛,烧成了灰烬。
然而,就在当日,千里之外的南方市集,一种新型的交易印契悄然出现。
那印契非金非木,由一种特殊的黏土烧制而成,图案是一个开口的圆环,内里阳刻着两个古拙的小字——“活账”。
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但所有商户都发现,用这种印契记录的交易,灵活、变通,远比官府的票据更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
又一个春分夜,春寒料峭,风如利刃。
在北地千里之外的旧驿站遗址附近,一支转向东行的商队刚刚扎下营地。
为首的老驼经验丰富,他停下脚步,俯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许久,才缓缓起身,面色凝重地望向他们刚刚避开的西方古道。
那里,死一般的寂静。
而在他们未曾抵达,也永远不会抵达的那个方向,一座新建成的驿站门槛上,一只粗陶碗早已被过路的旅人放好。
碗中盛着清冽的雪融水,水面微光轻晃,映出来时的路,也映出前方——
无数脚步,正静静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