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鱼肚白,最终没能驱散关中平原上空笼罩的阴霾。
恐慌比晨雾蔓延得更快。
“毒!是地龙翻身,引出了地下的毒水!”
“井水是苦的!还泛着死鱼肚皮似的白!”
村口的老井旁,围满了面色煞白的村民,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传染。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人簇拥着,颤巍巍地指挥人摆开香案,准备重演早已废弃的“碗光祭”,用盛满水的陶碗在日光下测卜水源吉凶。
“胡闹!”一声呵斥如冷水泼入油锅。
一名身着吏服的年轻官员带着两个差役挤了进来,一脚踢翻了香案。
“朝廷早有明令,严禁民间妄测天机,扰乱民心!水源之事,自有工部勘测,尔等聚众滋事,是想进大牢过冬吗?”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人群死寂。
没人注意到,一个身形清瘦、双眼蒙着黑布的“卜人”正拄着一根竹杖,悄无声息地从人群边缘走过,沿着村里的主水渠缓缓向上游走去。
萧景珩的脚步很慢,竹杖点地的声音轻微而有节奏。
他确实“看”不见,但这双耳朵,却能捕捉到水流最细微的变化。
他不做声,不问询,只是每日黄昏,当夕阳将万物的影子拉得最长时,便在村口一块固定的石头上坐下。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粗陶碗,舀一碗渠水,小心翼翼地置于日影移动的轨迹线上。
他侧着头,像是在“听”光线穿过水面时,那肉眼难以察觉的折射角度。
阳光在碗中水面投下的反光,像一枚细小的金针,随着日影的移动,在他的黑布上缓慢划过。
他就这样坐了七天。
村民们从最初的警惕、好奇,到后来的麻木,只当这是个脑子不清白的瞎子。
官吏来过两次,见他只是个不言不语的废人,也便不耐烦地走了。
第八天黄昏,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因为淘气模仿他,也用自己的饭碗盛了水,放在另一块石头上。
他学着萧景珩的样子,歪着头“看”那水面的反光。
“咦?”少年忽然惊叫起来。
他跑到萧景珩身边,指着自己的碗,又指指萧景珩的碗,结结巴巴地说:“瞎子伯伯,你的碗……你的碗里光影偏得比我的厉害!”
萧景珩蒙着黑布的脸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少年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他端着碗,沿着水渠往上游跑,每隔十丈便停下来测一次。
不出半里地,他发现,越往上游,碗中光影的偏移就越发诡异。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早已废弃的药窖旁。
窖口被荒草掩盖,但一股混合着药渣和腐土的苦涩气味,正从地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混入旁边的渠水。
真相大白。不是什么地龙翻身,只是一处被遗忘的毒源。
村民们不再需要官府,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挖开药窖,用黏土和石灰层层封堵。
三天后,井水的苦味渐渐散去,重又变得甘甜清冽。
当村民们抬着猪羊,敲锣打鼓地要去感谢那个给了他们启发的少年时,却发现村口石头上那个瞎子卜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粗陶碗,被一群孩子当成了新奇的玩具,正起劲地用它测量着太阳的影子,争论着谁碗里的光点跑得更快。
几乎是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南疆深山,林墨正面临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村里的小儿惊风症愈演愈烈。
孩子们总在深夜啼哭不止,继而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村医的老方子——朱砂、牛黄,用下去如泥牛入海。
林墨在村里住了十天,一言不发,只在夜里悄悄观察。
她发现了一个规律:所有患儿,都住在村东头紧靠山崖的几间屋子里。
子夜时分,她悄无声-17-
探查。
东屋背靠的山崖终年不见阳光,湿气如蛇,顺着墙根往上爬。
夜越深,寒邪越重,无声无息地侵入孩童娇嫩的经络。
病根不在体内,在环境。
她想提议在屋后开一排通风口,引阳驱湿。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里的村民深信“山有山神,土有土灵”,在屋墙上动土,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刨坑,是会招来灾祸的。
她没有去劝解,那比治病更难。
从第二天起,每到日头最好的午后,她就去山坡上采摘一种最常见的草药——藿香,晒干。
待到入夜,她便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将一把把干透的藿香铺在东边那几户人家的窗台下方。
那辛烈的香气极淡,混在夜风里,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上涌的湿寒之气隔绝在外。
半个月后,村里孩子的夜啼声渐渐稀疏,惊风再未发作。
有妇人觉得蹊,疑心是林墨使了什么厌胜之术,便偷偷拦住她。
林墨依旧是那副孤傲清冷的模样,只指了指地上的草,沙哑着嗓子说:“草会说话,你得蹲下来听。”
妇人似懂非懂。
又过了几日,一个清晨,林墨推开门,看见一群孩子正围坐在屋檐下,没有玩闹,而是将各种不同的草叶贴在自己手臂上、腿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这种贴着凉飕飕的!”
“这种不会!这种贴久了还暖烘烘的,晚上睡觉不怕打抖了!”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身体,记录着百草的“语言”。
林墨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没有惊动他们,只转身默默走入晨雾笼罩的密林,再未回头。
黄河渡口,浊浪滔天。
阿阮坐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看着一群纤夫在泥泞中挣扎。
他们的号子声嘶力竭,却混乱不堪。
官府为了“提升效率”,颁下了统一的号子节奏,迅猛、急促,完全无视了水流的缓急和纤夫的体力。
结果,效率不升反降。不断有人拉伤腰背,咳血倒地。
“朝廷定下的调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着唱!”领头的纤夫长着一脸络腮胡,虽然自己也累得眼冒金星,却依旧强硬地呵斥着想要放慢节奏的同伴。
阿阮没有上前争辩。
每日傍晚,当纤夫们收工、各自蜷缩着舔舐伤口时,她便会坐在那块礁石上,拿出一支白骨制成的短笛,吹奏起来。
没有华丽的曲调,只有一个极其缓慢、沉稳的节律,仿佛是这黄河本身的呼吸,又像是巨石滚落山谷时那恒久不变的回响。
起初,没人理会。那笛声在喧嚣的浪涛和疲惫的呻吟中,细若游丝。
第三天,两个伤得最重的纤夫,躺在草棚里,竟不自觉地随着那缓慢的笛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
他们惊奇地发现,胸口的闷痛竟随之缓解了不少。
渐渐地,模仿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在拉纤时,嘴里不再喊那催命的官定号子,而是在心里默默跟着那段笛声的节律使劲。
一步,一顿,再一步。
出人意料的是,这支看似“偷懒”的队伍,反而走得更稳,拉得更远。
整支队伍的效率,竟比之前提升了三成。
巡查的官差发现了这“异状”,勃然大怒,当即就要以“私改律令,怠工惑众”的罪名抓人。
那络腮胡总管却第一次挺身而出,拦在了官差面前。
他指着身后那群虽然疲惫但却再无一人倒下的弟兄,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他们活着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
官差悻悻而去。
那夜,阿阮悄悄登上一艘东去的夜船。
那悠远沉缓的笛声,混着水汽,在宽阔的江面上渐行渐远,很快便被浪涛声吞没,无人知晓它曾来自何方。
漕运总督府的案头上,公文堆积如山。
“搁浅!又是搁浅!整整十船官粮,就因为误判了潮汐,陷在了盐碱滩上!”总督大人暴跳如雷,“都怪这该死的历法,各地潮信不一,根本没有标准!”
此时的青鸢,正坐在百里外一个嘈杂的茶馆里,慢条斯理地喝着粗茶。
她花了三天时间,摸清了当地所有老船工的门道。
他们确实没有“标准历法”,但茶馆二楼一间杂物间的墙壁后面,藏着一幅传承了上百年的《月相浪高对应表》,用贝壳和鱼骨刻画,精准得可怕。
官府不知道,因为它不屑于问。
青鸢没有去抄录,更没有想过献给官府。
她只是成了茶馆的常客,每日都要买上几包最便宜的茶叶。
结账时,她会不经意地将找回的几张皱巴巴的茶票捏在手里,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票子背面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十五,月满,大潮三尺。”
“初八,上弦,子时平潮。”
这些混着关键数据的茶票,随着零钱,被茶馆伙计不经意地找给了来往的船工、货主、脚夫……
半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码头的船队像是突然开了窍,总能精准地抓住潮汐的间隙出港,搁浅事故率骤降七成。
工部派来的调查员在码头盘桓了许久,试图找出那位“匿名献策”的高人,却一无所获。
茶馆掌柜的被问得急了,挠着头说:“哪有什么高人?都是大家伙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呗。那些个茶票子,一天换几百次手,谁说得清是哪张上的字起了作用?”
调查员离开时,青鸢早已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座沿海小城的客栈住下。
她推开窗,海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看着窗外翻涌的波涛,拿起一截炭笔,在斑驳的墙壁上,画下了一道新的、尚未闭合的潮汐曲线。
冬至,大寒。
一场毫无征兆的寒疫,如黑色的潮水,一夜之间淹没了京城。
太医院的御医们焦头烂额,开出的方子石沉大海。
百姓们疯狂抢购药材,城中药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几近崩溃。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变化从四面八方而来。
一封加急信件从遥远的海岛渔村寄来,上面用粗陋的字迹写着一套“海藻镇静方”的改良版,能有效缓解高热惊厥,据说是一位路过的拾柴妇留下的法子。
一份由矿区飞马送达的包裹里,没有珍稀药材,只有几包黑乎乎的“岩层安神粉”,并附上了一份详细的配伍说明,教人如何利用本地最常见的几种矿石粉末,调配出安神退热的熏香。
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诀,从西南深山的山谷部落里传唱开来,教人如何制作“风息香囊”,用最普通的树皮和草叶,通窍理气,抵御寒邪。
这些法子千奇百怪,看似毫无关联,却在短短三日之内,奇迹般地扼制住了疫情的蔓延。
钦天监和太医院联手追根溯源,却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唯一的出处,它们像是从土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被各地的人们修改、完善。
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方子的最后,无一例外地都附着一句类似的话——“此法无定,观身体反应为准,自察自调。”
深夜,东海之滨。
林墨独自坐在悬崖边,海风吹得她衣袂烈烈作响。
她打开了最后一瓶她珍藏多年的药王谷秘药,那曾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引。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扬,将那琉璃小瓶远远投入了脚下翻涌的黑色怒涛之中。
浪花卷走瓶身的瞬间,万籁俱寂中,她仿佛听到了一句从天地间传来的、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极轻的话语——
“我们早就学会了。”
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
而此时,在更遥远的西北边陲,一片比这墨色大海更加深沉的阴云,正缓缓压向连绵的雪山。
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大得出奇,悄无声息。
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条驿道,即将被彻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