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泥点子还没干透,新的马蹄印又踩了上去。
朝廷的诏令下得急,“观天司”重开的大印还没盖热乎,废止民间“碗光祭”的公文就贴到了北方村头的枯树上。
理由冠冕堂皇:淆乱视听,甚至还有个罪名是“妄议天时”。
监察御史李大人到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
这村子不仅没砸碗,反而把那只豁口的粗陶碗供上了神台。
更气人的是,旁边官田里的麦子稀稀拉拉,这帮刁民的地里却是沉甸甸的,麦穗压得杆子都抬不起头。
秋收一过磅,反超官田三成。
“谁给你们的胆子?”李大人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私定农时,按律当斩!”
村里的族老没跪,只是颤巍巍地从神台底下拖出个发霉的木箱子。
箱子一开,一股土腥味。
里头全是碎陶片、干泥巴块,还有几卷发黄的羊皮纸。
“大人,这是去年的风向。”族老指着一块刻满划痕的泥板,“西北风多刮了半个时辰,我们就晚播了三天。”
“这是前年的土。”他又抓起一把用油纸包着的土块,“干得裂纹三道,我们就没敢种黍,改种了豆。”
李大人冷笑,随手捡起一片陶片,上面画着那只碗在月光下的影子长度。
他本想摔了,可手举到半空,停住了。
那上面的日子,和官家发的《大统历》差了整整半个月。
如果是错的,那外头那堆成山的麦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他在那堆破烂里翻了一整天。
日头偏西时,他的官服上沾满了泥灰。
他拿着一张记录了十年前大旱前兆的羊皮纸,手有些抖。
那上面的每一个“凶”字,都精准地对应了当年朝廷赈灾记录里的死人坑。
李大人没说话,慢慢站起身,那腿麻得差点没站稳。
他走出祠堂,看了一眼贴在树上的那张烫金公文,伸手扯了下来。
“哧啦”一声,在寂静的村口格外刺耳。
他把碎纸片塞进袖口,翻身上马。
“大人,这……”随从慌了。
“报上去,就说路远风大,公文吹丢了。”李大人没回头,只在那老妇人将空碗重新摆上石台时,深深看了一眼,“它不说话,但它记得。”
南边的海风里,这几日多了一股火药味。
一伙挂着骷髅旗的海盗把林墨所在的岛围了个水泄不通。
匪首是个独眼龙,刀架在村长的脖子上,要那个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神药秘方”。
村长闭着眼,一声不吭。
村后的那面“病音墙”却响了。
平日里,这是用来听诊病灶回音的墙,此刻却被几个壮汉拿着木槌敲得急如骤雨。
笃笃笃,当当,笃笃。
独眼龙听得心烦:“敲什么丧钟!老子现在就送你们上路!”
他听不懂,但海面上潜伏的邻岛渔船听懂了。
这节奏不是求救,是坐标,是洋流改道的倒计时。
“老大!水不对劲!”了望手突然尖叫。
原本平静的海面泛起暗红色的泡沫,一股腥臭直冲脑门。
赤潮来了,伴随着海底暗流的剧烈翻涌。
海盗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在原地打转,怎么也冲不出那片红色的死水。
而那些看似破烂的渔船,却顺着赤潮边缘的切线,像把尖刀一样插进了海盗船队的死角。
火光冲天。
独眼龙被捆成粽子扔在沙滩上时,还在瞪着那面墙:“这到底是什么邪术?”
一个小渔童蹲在他面前,捡起一块竹片敲了敲:“这是自然课,你没交学费,听不懂。”
林墨站在人群后的阴影里,看着那个被打碎了一角的音律对照表。
她没走出去受那一拜,只是等人都散了,才悄悄走过去,用炭笔在墙根补全了那几个缺失的音阶。
西南的山道上,新盖的“正音书院”气派得很。
先生摇头晃脑地带着童子们背诵《大统历》:“惊蛰雷鸣,万物复苏……”
窗外明明还飘着雪珠子,冻得鸟都在哆嗦,书里却说春天来了。
阿阮挑着担子,在校门口支了个茶摊。
“不收钱,尝一口知冷暖。”她也不吆喝,只给路过的学生递碗。
茶分三色。
今日天寒湿重,她给的是加了姜黄和紫苏的“驱寒茶”,一口下去,肚子里暖烘烘的,那是身体最诚实的渴望。
有个孩子喝完茶,又看了看手里的书,突然问:“先生,书上说今日宜单衣,可我冷得打摆子,是书错了,还是我身子错了?”
先生戒尺一挥:“荒谬!圣人定的历法岂会错?”
十天后,书院空了。
学生们都围在阿阮的茶摊前,手里也不拿书,就闭着眼感觉风吹在脸上的硬度。
带头罢课的不是哪家的刺头,而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女童。
她也不闹,就站在书院门口,冲着那块写着“顺天应时”的牌匾,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手势。
那是阿阮曾经教过的——万物有灵,终成闭环。
官府的人来抓人时,看到这群孩子正对着太阳调整呼吸,没人理会那些衙役的呵斥。
那女童的手势,像个无声的巴掌,扇在那些死板的教条上。
东边的盐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工部的税吏拿着统一印发的税册,逼着渔民按人头交税。
“不管你出海不出海,人活着就得交!”税吏唾沫横飞。
青鸢混在织网的妇人堆里,手里那个用来腌鱼的大缸被她敲得砰砰响。
“这缸里有去年的鱼骨头。”一个黑瘦的渔妇站起来,指着缸壁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这道深的是台风,歇了半个月;这道浅的是赤潮,死了一半鱼。你那税册上写的全是满产,当我们是龙王爷呢?”
一百多个渔妇,一百多口大缸,一百多笔烂账,却比税吏手里那本光鲜亮丽的账册更像真的。
工部官员气得发抖:“刁民!哪有拿咸鱼缸做账的道理?这不合规矩!”
“是不合你们的规矩。”渔妇把一条臭烘烘的咸鱼拍在桌案上,“但这是活人的规矩。”
税吏最终灰溜溜地走了,根本算不清这笔糊涂账。
当晚,盐场边的滩涂上,响起了一支奇怪的渔歌。
歌词里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全是“三月浪大缸少盐,六月潮平鱼满仓”的大白话。
青鸢坐在礁石上听了一会儿,那是她编进去的复式记账法。
只要这歌还在唱,以后就没人能糊弄这帮渔民。
入冬的第一个月,一种怪病在边陲小镇蔓延。
人倒下去就睡,怎么叫都不醒,像丢了魂。
没有名医坐堂,也没有朝廷的赈灾粮。
村里的赤脚医生急得满头汗,把病人抬到“病音墙”前一听,声音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消息顺着商路传了出去。
没过三天,驿站的马车就卸下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南边海岛寄来了一包包晒干的海藻,说是能镇心神;西边山谷送来了几十个草药香囊,闻着有股清冽的薄荷味;北边矿区更绝,直接送来一车岩层深处挖出来的粉末,说是“安魂土”。
没人组织,没人下令。
这些东西被混在一起,熬成了一锅黑乎乎的汤药。
七天后,那些昏睡的病人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一个个嚷嚷着饿。
病因后来查清了,是误食了一种雨后长出来的红斑毒蕈。
就在大家庆幸劫后余生时,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贴在了镇口的告示栏上。
信纸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字迹清秀却透着股傲气。
上面没有废话,只写了一行字:“毒在土,解在风,万物相生相克,莫等神救。”
信纸下半截,密密麻麻列着那种毒蕈的生长习性和相克的草药,字迹熟悉得让人眼眶发酸。
那是《病不欺人录》的残页。
镇上的教书先生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揭下来,贴在了学堂最显眼的位置,提笔在旁边注了一行小字:“未知先生遗稿,仅供参考。”
风雪越来越大。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北风刮得像是要剥掉这世间的一层皮。
大旱后的第四个年头,京城粮仓见底的消息,终于像纸包不住火一样,顺着官道传了出来。
朝堂上为了是否迁都吵翻了天,而就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一匹快马从西北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信使满脸冻疮,手里死死攥着一份沾血的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