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报上的血迹已经发黑,粘在御书房的金砖地上,像一块难看的疮疤。
满朝文武的争吵声像被一把刀突然截断。
那不是折子,是一卷粗糙的羊皮,上面画的也不是规整的工笔界画,而是歪歪扭扭的线条。
“这是……这是孩童涂鸦吧?”钦天监监正凑上前,胡子抖了抖。
羊皮卷上画着一条蜿蜒的长龙,那是被风沙埋了百年的古渠。
而在几个关键的转折点,画着奇怪的小人儿,耳朵贴在地上,旁边标注着只有不识字的工匠才看得懂的符号——一块石头代表“硬”,三道波浪代表“软”。
没有名字,没有印章。
只有右下角画着一只耳朵,那是当年蓝护卫教他们听地下暗河声音的法子。
“荒唐!简直有辱斯文!”工部尚书一甩袖子,“无此等精密算学,仅凭这鬼画符,如何能引得来天山雪水?这分明是……”
“报——!”
殿外侍卫的声音因为极度兴奋而劈了岔,“西北急递!古渠……通了!万亩荒滩,一夜之间全是水声!”
工部尚书张着嘴,那句“欺君之罪”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憋得脸色紫涨。
萧景珩没看那些脸色各异的大臣,他甚至没去碰那张羊皮卷。
他转身推开后殿的窗,外头的风带着一股子干燥的尘土味。
他手里捏着一枚旧铜钱,那是苏烬宁以前随手扔着玩的。
他走到庭院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边,手一松。
并没有“咚”的一声。
铜钱落进厚厚的淤泥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京城的井枯了,西北的水活了。
这天下像是一个巨大的跷跷板,一头沉下去,另一头才升起来。
“别找了,”萧景珩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画图的人既然用这种法子,就是不想让你们找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张被大臣们像宝贝一样围观的羊皮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那是留给活人的路,不是留给朝廷的功绩。
西南深山,湿气重得能拧出水。
林墨背篓里的草药刚采满,就被路边草丛里的一只手绊了一下。
是个半大的少年,嘴唇发紫,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株色彩艳丽的“断肠草”。
林墨没废话,指尖银针翻飞,封穴、催吐,又从随身的水壶里倒出半碗浑浊的草汁给他灌下去。
半个时辰后,少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神这才聚了焦。
他盯着林墨那张清冷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哆嗦着问:“您……您是不是那个‘不欺先生’?”
林墨正在擦针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我是个药婢。”
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从怀里掏出一本散了架的书。
书封皮都没了,还是用两块硬纸板夹着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病不欺人录》五个字。
“那可惜了,这书上好多地儿我都看不懂。”少年翻开书,里头夹杂着各种颜色的笔记。
林墨瞥了一眼,目光凝住。
那上面不仅有她的原文,还有海边渔民画的鱼骨头(治卡喉),有矿工用煤渣涂抹的记号(治烧伤),甚至还有小孩子在苦药旁边画的哭脸,在甜药旁边画的笑脸。
这哪还是她的书,这分明是百家饭。
她接过书,翻到那页关于“断肠草”的记载。
原本的文字旁边,被不知道谁加了一句土话:“这玩意儿看着好看,吃着要命,比村东头的俏寡妇还毒。”
林墨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
她掏出炭笔,在那行字下面补了一句:“若误食,嚼新鲜地耳二两,可缓一刻钟命。”
她合上书,扔回给少年。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别信书,信你的舌头。”
林墨背起竹篓,转身进了雾气。
高原的风像刀子。
阿阮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看着前面的牧民部落正在“转场”。
天黑得透亮,领头的老人拿出一只盛满清水的银碗,端放在地上。
星光倒映在碗里,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阿爸,这‘星碗法’准不准啊?”旁边的小伙子有些发愁,“前头可是鬼见愁的山口。”
老人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牛皮地图。
那图上没什么经纬度,只有一圈圈像涟漪一样的圆环,每个圆环的交点都镶嵌着一颗小玛瑙。
阿阮站在后面,眼眶有些发热。
那圆环的结构,分明是她当年在学堂里教过的音律节拍模型。
只不过如今变成了牧民手里躲避风雪的罗盘。
老人根据碗里星光的位置,指着牛皮卷上的一个玛瑙点:“走这边,听风声,风吹过这个山口是‘宫’音,那就没雪崩。”
阿阮没说话,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骨笛,悄悄挂在了那匹驮着牛皮卷的老马身上。
笛子是特制的,风一吹,就会发出特定的音频。
队伍走远了。
阿阮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惊喜的呼喊:“神了!这马身上哪来的神音?跟着这声音走,雪都没落下来!”
阿阮拉了拉帽檐,遮住脸上的笑意。
那笛子内壁,刻着极小的一行字:“来自一个忘记名字的人。”
江南的一家客栈,霉味有点重。
青鸢咳得厉害,帕子上见了红。
隔壁桌的两个行商正喝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的账太难做了!”胖商人拍着桌子,“南边用贝壳,北边用铜板,到了西边直接拿羊皮换,这汇率一天变三个样,老子的头发都愁白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能有个统一的……”
“嘘!想掉脑袋啊?朝廷的宝钞都推不动,你还想干嘛?”
青鸢靠在床头,听着那边的抱怨,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她想搞“天下通账”,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看来,自己是太急了。
有些东西,得让它自己在泥土里长出来。
夜深人静,她披着衣服下床,捡起一块烧剩下的炭条,在刷得雪白的墙上写了一串公式。
那是她毕生心血总结出来的“平账法”,能把贝壳、铜板、羊皮都在纸面上换算成一种名为“工时”的单位。
写完最后一行,她停住了。
她抬手,用袖子把那复杂的计算过程全擦了,只留下最后那个并未闭合的圆圈符号。
就像一个没说完的故事,一个永远敞开的口袋。
第二天,掌柜的进来收拾房间,看见墙上的黑圈,骂骂咧咧地拿石灰刷了上去:“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乱涂乱画!”
刷子一挥,那个圆圈消失在白灰下。
可就在同一天,几百里外的南方集市上,几个大商号悄悄挂出了一种新的交易木牌。
牌子背面,刻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未闭合的环形纹。
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摸着胡子笑:“这叫‘流水不腐’,意思是这账啊,永远在走,永远有下家。”
又是一年春分。
没人记得这一天曾有过什么帝王、医者、教师或者账房。
但在无数个漏风的屋檐下,一只只粗陶碗被静静地摆了出来。
有的盛着雨水,有的盛着雪融水,有的干脆就是露水。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指着碗里晃动的光斑,奶声奶气地问:“阿娘,这是啥?”
正在纳鞋底的妇人头也没抬:“是路啊。老祖宗说了,只要碗还在,咱就不会迷路。”
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一支满载货物的商队正艰难地跋涉。
领头的老驼突然停住了脚,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牵驼的老把式立刻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半晌。
他脸色变了变,猛地站起身,挥动鞭子:“改道!往东走!”
“把式爷,东边可是绕远了三天路啊!”
“少废话!地底下有动静,这脉搏跳得不对劲!”
商队骂骂咧咧地转向了。
而在他们未曾抵达的那个新驿站门槛上,一只粗陶碗早已放好,水面原本平静如镜。
突然,水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倒映在水里的影子碎成了无数片。
那不是风吹的。
那是大地深处传来的震颤。
西北方向,那条刚刚通水不久、救活了万亩良田的古渠源头,流量最大的闸口处,原本奔涌咆哮的水声,毫无征兆地,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