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三月,关中大裂。
土地像是被抽干了血肉的尸骸,张着干枯的口子。
萧景珩混在一群流民堆里,满脸尘灰,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那截小腿上全是泥点子。
没人认得出这是那位曾坐镇中枢的帝王,此刻他只是个拿着破铁锹的壮劳力。
村口的古槐树下,几个族老围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转圈。
碗底的水位在这个时辰本该没过那道“未时痕”,如今却低了两指。
“光偏向阴位,水脉往西走了。”领头的老汉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指着西边的荒坡,“挖!”
一群汉子光着膀子就上。
挖到两丈深,全是硬土,镐头下去火星子直冒,有人泄了气:“这地底下跟铁板似的,哪来的水?族老是不是看差了?”
抱怨声一起,日头便显得更毒辣。
萧景珩没吭声,只拎着铁锹跳下坑底。
他没急着挖,而是侧过耳朵,贴在坑壁上,用锹把轻轻敲击土层。
笃,笃,笃。
声音发闷,像是敲在实木上。他挪了两步,换了个方位再敲。
这声略脆,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回音。
“这边。”他直起腰,指了指那个方位,声音沙哑低沉,“土硬处声闷,松处声空。听着空,底下才有走水的路。”
那几个汉子愣了愣,见他眼神笃定,鬼使神差地挥镐砸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湿泥翻涌,一股清冽的地下水呲地冒了出来,瞬间没过了脚踝。
欢呼声差点掀翻了那棵老槐树。
当晚井成,村里也是只剩那一瓢干净水,被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娃颤巍巍地倒进了那只粗陶碗里。
月光一照,水面微晃,倒映出的云影竟顺着碗沿缓缓流动。
“动了!云影动了!来年不断流!”孩子们拍着手叫唤。
萧景珩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那碗里晃碎的月亮。
多年前宁庐窗台那一碗水,也是这般映着乱世的流云,那是苏烬宁教给这世间的活法。
如今,这活法像野草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扎了根。
夜半,村狗吠了两声,很快又安静下去。
萧景珩走了。
那把跟着他挖了一天泥的旧铁锹,被留在了井沿上。
后来村民不知其来历,只觉得此物有灵,能测土听音,便供在了祠堂角落,每日擦拭,视若珍宝。
南边海风里透着一股死鱼烂虾的腥臭。
赤潮封岛,鱼群翻白了一片。
林墨捂着口鼻穿过渔村,满眼皆是身上起红斑高热不退的村民。
她随身带的甘草和绿豆早已耗尽,《千金方》里那几味解毒的主药,这穷乡僻壤根本寻不见。
“若是师父在……”她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
“阿姐,你看!”
一个光屁股的小渔童忽然拉住她的衣角。
林墨低头,见这孩子腿上的一大片红肿竟然消退了大半,伤口上糊着一层黑乎乎的泥膏。
她凑近一闻,腥气扑鼻,还夹杂着石灰味。
“这是什么?”
“阿奶弄的。”小渔童指着晒谷场,“晒干的海苔烧成灰,拌上贝壳磨的粉,再加点醋。”
林墨心头一震。
她冲到晒谷场,拽住那个正在熬药泥的老妇人。
妇人被吓了一跳,操着听不懂的方言比划半天。
林墨听不懂话,但看懂了手势——红色潮水来,就用红藻灰;绿色潮水来,就用绿苔泥。
这是渔民拿命试了几辈子的土方子。
没有什么阴阳五行的高深理论,只有活下去的本能。
当晚,林墨把那本被奉为圭臬的残存药典一页页撕开,背面空白处,密密麻麻记下了这些闻所未闻的“野路子”。
《海症十二课》,无君臣佐使,只有何症用何草。
村学里的蒙童背得摇头晃脑,比背《三字经》还顺溜。
夜雨大作,怒涛拍岸。
林墨独自立在悬崖边,手里攥着那块象征药王谷传人身份的玉令。
温润的玉石在闪电下泛着冷光。
“病既不欺人,医便无贵贱。”
她手一松。
噗通。
玉令坠入漆黑的怒海,连个浪花都没激起。
她转身走回茅屋,那不过是块压纸的石头罢了,还没有那本写满土方子的草纸沉手。
西南深山,雨季漫长得让人发霉。
阿阮背着行囊,在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
前方的山坳里,一群流浪儿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
几十个长短不一的竹筒被插在土里,雨水滴进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快听!亥时筒满了!”一个双眼翻白盲童侧耳听着,忽然大喊,“三短一长,雷暴要来了,撤到高处去!”
旁边几个正要收拾东西的大人骂骂咧咧:“瞎眼崽子胡咧咧什么?这天光才亮!”
话音未落,阿阮便觉脚下微震。
她没去纠正那些大人的呵斥,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一把刻了刻度的竹节,塞到那盲童手里。
“听得准,也要记得准。”她低声道,“每日风声长短,刻下来。”
半月后,这群被视为累赘的孩子,用几百片竹片拼出了一张诡异的“风雨图”。
阿阮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这图上的纹路,竟与候鸟迁徙避险的路线严丝合缝。
消息不胫而走,县衙里那位好大喜功的知县听闻有“奇才”,派了差役要把这群孩子抓去“祥瑞班”。
阿阮连夜带着孩子们钻进了密林。
临别时,那盲童摸索着塞给她一片木契,上面满是横七竖八的划痕。
“这是我们的时间。”孩子说。
阿阮收进怀里,眼眶发热。
她从行囊最底层掏出那部准备了许久的《节律正源》手稿——那是她毕生心血,原本想传之名山。
她看了看手稿,又看了看孩子们消失的方向。
最后,她蹲在溪边,将那厚厚的手稿一张张折成了纸船。
纸船顺流而下,载着那些高深的理论远去。
真正的节律,已经活在了那些孩子的骨血里,不需要写在纸上。
西北风沙如刀。
驿站的墙皮被剥落了一层又一层。
青鸢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坐在角落里喝着浑浊的羊奶酒。
驿站外又是哭声一片,一支从西域来的大商队在昨夜的沙暴里迷了路,死了十几个人,货丢了一半。
“这鬼地方,没路引就是个死!”领队捶着桌子嚎啕,“官府的地图屁用没有!”
青鸢没说话,只是等夜深人静时,提着一桶幽幽发光的石粉出了门。
她在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岔路口,将石粉撒进岩石缝隙。
这是一种当地牧民才知道的“星砂”,白天吸光,晚上借着月色能发出微弱荧光。
不需要复杂的罗盘,不需要精密的测绘。
只要跟着这点光亮走,就能避开流沙。
几天后,商队奇迹般地全员生还。
那领队激动地想找那个“引路神人”,青鸢却只是指了指驿站大堂墙壁上那幅脏兮兮的挂毯。
“路都在上面,记进脑子里,比求神强。”
当晚,她在后厨的灶膛边,将那本随身携带的、记录了天下矿脉水文的《资源分布密录》扔进了火里。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
她收集起灰烬,混入颜料,在驿站那面斑驳的土墙上,画了一幅看似普通的山水壁画。
懂的人,自然能看懂哪座山下有水,哪片沙底有金。
不懂的人,它就是一幅画。
冬至夜,寒气锁国。
北方矿区爆发疫病,朝廷派去的太医束手无策,那些粗鄙的矿工却敲击着自己的四肢,听骨头的回音来辨别病灶,喝着乱七八糟的草根汤,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太医返京的马车轮子碾过冻土,咯噔一声,压断了一根半埋在土里的生锈铁棍,断口处露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听地者不欺”。
南方海岛,稳婆听着潮汐的节奏,喊着号子帮产妇顺产,母子平安。
西南深山,骨笛声穿透雨幕,提前半个时辰预警了山体滑坡,全村无一伤亡。
西北驿站,一夜大雪,清晨开门时,所有商铺门前都整整齐齐摆着一只盛满雪的碗。
千里之外的一座破庙里。
萧景珩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
那种声音极轻,像是整个世界都在细微地呼吸。
他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有些事,已经不需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廷知道了。
然而,黎明破晓时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份宁静。
一匹快马撕开风雪,马背上的信使背着漆金的圆筒,手中高举着一面绣着“钦”字的三角令旗,神色冷厉地从破庙前疾驰而过,直奔北方京师而去。
马蹄溅起的泥点子,脏了门前那碗刚化开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