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京城之内,一场史无前例的祭典正自发地铺展开来。
没有皇诏,没有仪仗,百姓们却心有灵犀般走上街头,家家户户皆捧出一只粗陶碗,盛满清水,置于庭院或街心。
此为“碗光祭”。
萧景珩一袭寻常的灰色布衣,身形隐没在熙攘的人潮之外,沉默地立于长街尽头。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双曾看透人心、搅动风云的眼眸里,此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孩童们在碗阵中嬉笑追逐,他们将碗里的水轻轻晃动,阳光在水面折射出万千光斑,投射在地面。
孩子们用脚尖追逐着光斑,不时有聪慧的,竟与伙伴们合力,用数十个碗投下的光影,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丰登”二字,引来一片喝彩。
这早已不是苏烬宁当年为求生而布下的预警光路,它已化作了民间最盛大的祈愿与游戏。
高台之上,没有钦天监的官员,只有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老农。
他指着天边流云,对着台下数百名聚精会神的面孔,用最质朴的语言讲解着:“云走东,有雨变成风。云走西,披蓑衣。但你们看今日这云影,在碗里偏移得慢,影边清晰,这叫‘云影偏移律’。说明高天之上风稳,未来半月,皆是晴好,地里的红薯,可以再多长几日,更甜!”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竟比钦天监里那些繁复的旧录推演得更为精准、实用。
台下,无人质疑,只有一片了然的点头与低声的讨论。
他们早已学会了自己看天行事。
萧景珩的目光从老农身上移开,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边缘磨损的旧铜钱。
这是许多年前,在宁庐的那个夜晚,他为试探苏烬宁那匪夷所思的“光预警”而掷出的信物。
它见证了一切的开端。
他走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将那枚沾染了帝王体温的铜钱,轻轻放入一只盛满水的陶碗中。
“叮”的一声轻响,铜钱沉底,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没有再看一眼。
那只碗随着人流的涌动而辗转,最终被一个踉跄跑过的孩童不慎踢翻。
水洒了,铜钱滚落在地,被那孩子当作战利品般捡起,欢天喜地地塞进了自己脏兮兮的口袋里。
帝王的过往,成了稚童的玩具。
萧景珩转身,一步步融入人海,再未回头。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帝王入长信宫闭关,不问政事,朝中一切,皆由内阁依《民生律》自行处置。
消息传出,京城百姓只是在茶余饭后议论了几句,却无一人停下手中的活计。
田间的农人依旧在劳作,坊市的商贩照常在叫卖。
这个帝国,已然找到了自己运转的脉搏,不再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心脏。
万里之外,极南之海的一座孤岛,林墨踏上了湿热的沙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病态的甜腥气,一场瘟疫正在岛上悄然蔓延。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村中并无慌乱,反而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堵奇特的“病音墙”。
墙上用细绳悬挂着上百片长短、厚薄、材质各不相同的竹片、木片与贝壳。
海风吹过,墙便发出一阵阵或清脆、或沉闷、或尖锐的声响,交织成一曲诡异而富有规律的音乐。
村民们路过时,都会驻足静听片刻,而后根据声音的变化,调整自家的饮食与作息。
林墨心头剧震,她快步上前,从行囊中取出珍贵的药材,对迎上来的村长道:“我是游医,或可……”
村长却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指了指那面墙,声音沙哑却坚定:“多谢姐姐好意。但,我们有律。”
夜半,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与墙音。
林墨无法入眠,潜至墙下,闭目倾听。
那看似杂乱的声响,听得久了,竟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节律——子时,某种薄木片的声音最为沉重,与胆经流注的时辰相合;丑时,另一种贝壳的脆响开始加剧,应的是肝经……
这竟是一套通过外在环境共鸣,来监测整个村落人群气血流注变化的宏大诊断体系!
忽然,不远处一间茅屋传来痛苦的呻吟,一个产妇难产了。
林墨心头一紧,正要冲过去,却见村里的稳婆不求神,不唤医,只是快步跑到病音墙下,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片刻后,她猛然睁眼,对屋内高喊:“听!墙音三疏一密!现在用力!”
屋内,随着稳婆一声声依墙音节律发出的指令,产妇的痛呼渐渐变得有力而规律。
终于,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夜空。
母子平安。
林墨僵在原地,浑身冰冷,继而涌起一股灼人的热浪。
她缓缓走回自己栖身的屋檐下,借着月光,从怀中掏出那本倾注了她毕生心血的《病不-欺-人-录》。
她曾以为,这是世间医道的极致。
可在这座岛上,道,是活的。
她看着火盆中跳跃的火苗,一页,一页,将那本足以名垂青史的医典,亲手投入了火焰。
纸页卷曲,化作飞灰。
火光映着她的脸,那双孤傲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正在重生。
次日清晨,她摘下了发上那根代表药王谷传人身份的玉簪,随意寻了根草绳束起长发,走到正在熬制草药的稳婆面前,深深一揖。
“婆婆,我是新来的药婢,可有什么活计需要帮忙?”
更西,荒漠边缘的绿洲,阿阮停下了脚步。
沙丘之上,一群因战乱而失语的孩童正围坐在一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狂欢。
他们有的用兽骨制成的短笛吹出风的嘶鸣,有的用石块敲击地面模仿沙砾的滚动,有的则赤足踏地,以身体的起伏模拟沙丘的轮廓。
一场奇异的“风语舞”。
阿阮看得痴了。
这舞蹈的节律,竟是她当年所授“共感节拍”的极致演化,孩子们用身体,与整片沙漠达成了共鸣。
忽然,一个一直闭着眼睛的盲童猛地仰起头,双手在空中急速比划,以一种激烈的手语向众人传递信息:沙暴!
两个时辰后,将自正西方向袭来!
需即刻加固所有帐篷!
瞬间,舞蹈停止。
孩子们没有一丝慌乱,立刻自发地分工协作——几个聋儿爬上高处,凭借对空气震动最敏锐的触觉测定风向;盲童则根据记忆中的地形,精准地指出加固点;一个肢体残疾的女孩坐在中央,用手势指挥着全局。
他们像一个精密运作的整体,高效地应对着即将到来的天灾。
阿阮始终没有上前,只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她所创造的“法”,在这里,长出了神迹。
夜里,沙暴如期而至,又安然度过。
一个最年幼的孩童悄悄爬到她身边,将一根画满了奇异纹路的枯枝塞进她手里,然后用小小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比划出一个动作——“教”。
阿阮的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那根枯枝反向递回孩子手中,然后,用同样生涩的手语,认真地回应:“你,教我。”
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
他在沙地上,开始为她划出第一道风的轨迹。
阿阮凝视着那歪歪斜斜的线条,心中一片澄明。
原来被世界需要的方式,并非只有给予,还有……成为它的一部分。
极北,终年烟火不熄的矿区。
青鸢一身劲装,看着眼前几乎要械斗起来的两派矿工,神色平静。
官府派来的监矿吏满脸怒容,试图禁止矿工们使用一种被他们称为“地音阵”的土法子来预测塌方。
“荒谬!此法无典可依,纯属聚众巫蛊!”官吏厉声喝道。
一个满脸炭黑的矿工首领闻言,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铁镐重重顿在地上:“我们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典!”
青鸢没有介入这场争执。
她只是取出随身携带的账本,用她独创的速记法,默默记录下今日矿工们如何利用“地音阵”的共鸣,提前一刻钟撤离,从而精准避开了一场小规模的顶板塌陷。
三日后,她“不慎”将这本写满了案例和数据的账本遗落在了客栈。
账本很快被人拾得,辗转呈交至工部。
她没有去追。
数月后,新一卷的《匠言录》加印刊行,在土木工程篇的末尾,赫然增补了一节“共鸣测基法”,详述了以声音震动勘测土石结构稳定性的原理与实例。
署名处,一片空白。
青淤站在书肆的角落,指尖抚过那崭新的墨迹,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转身走出书肆,来到一座冶炼高炉前,将怀中最后一支跟随了她半生的紫竹笔,轻轻投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熔炉。
笔杆在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
有些字,从来不该由某一个人来写下。它的作者,是生活本身。
又一个春分之夜,宁庐旧址已彻底湮没于荒草,蔓草萋萋,再无人能辨认其旧日模样。
但千里之外,一座沿山势新建的村落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依着地势高低,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只粗陶碗。
雨季将至,一个稚童指着门前的碗,不解地问母亲:“阿娘,为什么每家都有一个碗呀?”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笑着回答:“祖辈们说,碗能接天上的光,也能照亮脚下的路。”
夜深,细雨无声落下。
雨水注满陶碗,而后顺着碗沿一道微不可察的旧痕,静静溢出,汇入早已成型的水道,蜿蜒着流向村外的低洼田地。
光不言语,路已成行。
冥冥之中,仿佛有谁在天地间极轻地应和了一声:“嗯,我一直在。”
而在更遥远、更遥远的雪山隘口,一支商队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领头的老驼夫忽然勒停了坐骑,俯身,将耳朵贴近冻得坚硬的土地。
片刻后,他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指向东方。
那里,风雪的尽头,一座新开的驿站门槛上,正静静地放着一碗未结冰的清水。
水面在风中微微轻晃,映出漫天风雪,也映出身后——
无数疲惫而坚定的脚步,正追随着前人的足迹,静静地,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