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跟着二愣子跑过冰碴子还没化净的田埂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粗布衣领。
他能听见自己靴底碾过冻土的声,比二愣子的喘气声还急——昨儿张大山牛车拉回来的三筐薯种,可是十七个屯子拼着断腿风险从雪道上抢来的命根子。
杨哥你看!二愣子在地头刹住脚,手指直往草苫子底下戳。
杨靖蹲下身掀开半块草帘,霉湿的土腥气混着股子酸馊味扑上来。
他抠起块表皮发黑的土豆,指甲轻轻一掰,里面的芽眼像被墨汁泡过似的,软塌塌黏在指头上。
冻透了。他喉咙发紧。
前儿张大山眉毛上挂冰碴子时,他还想着这三筐能救十屯春播,谁承想雪化得快,地温没跟上,薯种在草垛里焐出了病。
要不......他摸向怀里的系统面板,指尖刚碰到那道泛着蓝光的虚拟界面,腕子突然被攥住。
王念慈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的棉手套还沾着刻蜡板的油墨,现在掏系统兑换的仙家薯,往后谁还信自个儿的手?她哈着白气,睫毛上凝着小水珠,上回用川贝枇杷膏治咳嗽,王婶子到现在还说我是观音身边递药的
杨靖盯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笑出声:念慈同志,你这是要把命根子,变成信根子?
聪明。王念慈松开手,从兜里掏出半块烤红薯塞给他,连心券换——谁家有富余种薯,记一笔共耕券,秋后还粮加一成。
春雪那会儿他们肯冒险,现在也肯信咱们。
刘会计的牛皮账本翻得比夜猫子还勤。
他裹着杨靖奶奶给的灰布衫,蹲在灶膛前借火光查春雪共守录,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孙家屯出了麻绳,柳林屯送了炭,赵屯......赵屯的二小子还帮张大山拉过车辕!他拿铅笔在七个屯名上画了圈,天没亮就揣着券出门了。
可头一天日头偏西,仓房门口只撂着半袋蔫巴巴的土豆。
张大山扛着一麻袋糙米路过,皮帽子歪在脑后,地笑出声:你们拿张纸片换金贵种薯?
当人家都是你杨靖肚子里的蛔虫?他踢了踢那半袋土豆,麻袋上的红布穗子晃得人眼晕,我上回帮李寡妇挑水,她还记着要还我半升苞米碴子呢!
杨靖蹲在仓房门槛上啃凉饼子,看张大山的棉袍下摆沾着泥点子走远,忽然发现他靴底的补丁——是王念慈前儿夜里帮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
第二天天没亮,王念慈推醒杨靖时,窗纸外的雪光里影影绰绰堆着东西。
两人披着棉袄跑出去,仓房门口整整齐齐码着三袋种薯,最上面那袋插着张共耕券。
券背面画着个豁口轮子,轮辐少了根——正是张大山那辆老牛车的标记。
这倔老头。刘会计摸着券角的毛边直乐,昨儿后半夜我听见牛铃铛响,还当是狼来了,合着是他摸黑去李家洼他舅家借的!他翻出张大山的春雪共守录页,上面张大山,正月初六,通路救种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种薯凑齐了,分发倒成了难题。
东头老周家攥着券要多拿两斤,西头李婶子叉着腰说我家地多该多分,连柳树屯的二愣子都红着脸挤到前头:我先来报的信,总得给个彩头!
杨靖没急着分,反而让王念慈带着夜校姑娘,在十屯交界的土坡上搭起春种台——四根木杆支起蓝布棚,每袋种薯旁立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来源:平安屯重量:五十八斤共耕券007号。
刘会计戴着他那副断了腿的眼镜,扯着嗓子念:各屯派代表按手印认领,按了手印,这薯种就跟你家地拴一块儿了!
张大山挤在人群后头,黑黢黢的手在棉袄上蹭了又蹭,才往木牌上一按。
泥印子歪歪扭扭,真跟牛蹄子踩的似的。
他梗着脖子嘟囔:我就是看看这纸片子到底管不管用!可话音没落,就偷偷把自家那袋薯种往最严实的草垛底下挪。
李家洼支书来的时候,拄着根带疤的枣木杖,走一步敲一下地。
他没看种薯,只盯着那排木牌,忽然从怀里掏出卷粗布——上面用炭笔画着十屯地图,这儿标着赵屯富余劳力八人,那儿画着柳林屯闲置地三亩。
你们这春种台,比供销社的柜台还严。他用杖尖点着地图,我提议,今年不光换粮,还得换人——谁缺工,谁出地,连心券记劳力流转,秋后统算!
杨靖觉着后脊梁骨发热。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哪是换薯种,分明是在往十屯人心里种活账本——春雪那会儿是救急,现在是要把变成日子里的油盐酱醋。
当晚,杨靖在灯台下重绘连心券模板。
他用系统兑换的铅笔在背面加了三行:劳力·土地·物资。
王念慈蹲在旁边剪蜡板,剪刀响:要是有人秋后赖账呢?
那就让踩进他家门槛。杨靖拨了拨灯芯,火光在券面上跳,十屯联查,哪家赖账,就把名字刻进互助录失信页——往后借粮借工,谁都不搭手。
话音刚落,窗外地一声闷响。
杨靖掀开窗帘,只见仓房门口堆着捆柴火,雪地上一串泥脚印歪歪扭扭延伸进夜色,最末那个脚印还带着半块牛车轱辘的印子。
王念慈凑过来,发梢扫过他手背:是大山叔?
杨靖笑着把柴火往灶膛里添,火星子炸响:他呀,嘴硬得像冻萝卜,心热得像灶坑里的碳。
油灯芯子结了朵灯花,地绽开。
杨靖望着匣子里的春雪共守录,又看了看新画的券模板,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的牛车声——也不知是张大山又去哪家借东西了,还是哪个屯子连夜送种薯来。
雪水还在房檐滴答,可杨靖知道,这滴答声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生根。
就像前儿他在系统面板上看见的提示——区域村志联盟的筹建进度,已经从30%跳到了65%。
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苗正顶开冻土,每片叶子上都沾着张连心券,风一吹,哗啦啦响成一片。
春耕过半那天,刘会计抱着一摞共耕券副本冲进杨靖家时,裤腿还沾着泥点子。
他推了推断腿眼镜,喉咙发紧:小杨啊,这券......这券上的数儿,有点不对劲儿。
杨靖接过最上面那张,借着晨光扫了眼——劳力流转:平安屯出工五人,李家洼还地两亩旁边,原本该画个红勾的地方,赫然多了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像是被什么尖东西戳的。
他抬头时,正看见窗外张大山的牛车碾过新泥,车斗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着薯种,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