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计的指甲几乎要抠进账本封皮里,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七屯对账,差了三笔工!
柳树屯说帮李家洼翻了两亩地,可李家洼账上只记一笔。他推眼镜的手直抖,镜片上沾着泥星子,小杨啊,这要传出去,十屯联盟的脸往哪搁?
杨靖把账本往桌上一摊,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那页共耕券副本上,柳树屯·王二牛的名字像被水泡过,炭笔字迹晕成团黑墨。
他用拇指抹了抹纸页——果然,边角还留着水痕,像是有人故意蘸了唾沫搓过。
刘叔,您别急。杨靖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喉结滚动两下,您说这三笔账,是不是都在三月初八到初十那几天?
刘会计愣了:你咋知道?
那天我去县里换农药,碰着张大山的牛车陷泥坑了。杨靖指了指窗外还没干透的泥道,下了半宿雨,账本要是揣怀里跑,准得沾潮气。他把两本账并排放,指尖敲了敲模糊的名字,问题不在工没干,在记没记清楚。
王念慈端着刚烙的玉米饼进来,发梢还沾着灶膛的灰:我去把十屯记事人都叫上?她围裙兜里插着半截红粉笔,这是前儿杨靖教她画表格用的。
杨靖把玉米饼掰成两半,塞给刘会计一半:叫是要叫,但不是来对骂的。他咬了口饼,嘴角沾着玉米面,下月初一,不办庆功,办对账会——谁的账,谁来对,当面按手印,错一笔,撕一张券。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张大山裹着股泥腥气冲进来,皮帽子上还挂着草屑:杨小滑头!
你这是要查我?他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青紫色的腿肚子,我那日犁地,泥点子溅得脸都睁不开,哪顾得写名字?
杨靖把玉米饼往他手里一塞:大山叔,您要是没干,我查您;您要是干了,我给您正名。他指了指张大山腰间晃荡的牛鞭,再说了,您牛车轱辘印子都留在地里,还怕对不上?
张大山咬了口饼,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谁...谁怕了?他转身往外走,牛鞭甩得噼啪响,初一卯时,我准到!
对账会那天,杨靖刚把连心券模板挂到墙上,就见张大山的牛车停在晒谷场中央。
他裹着件老羊皮袄,怀里揣着个油亮亮的纸包,纸包角还渗着黄乎乎的渣子。
都来看!张大山把纸包往桌上一摔,我不识字多,可我有!他小心翼翼打开油纸,露出本磨破边的旧本子,每页都点着指甲盖大的黄点,这是牛粪渣子!
我牛车走到哪,牛拉粪蛋子落哪,我就拿树枝蘸着点个印儿。
刘会计扶了扶眼镜:这能对上?
张大山抄起牛鞭就往地里拽人,去柳树屯南坡,第三垄沟!
众人跟着踩进新泥里,张大山蹲下身,用牛鞭尖挑起块土坷垃:看!
这垄沟里有三个粪蛋子印儿——我那日犁地,牛拉了三回,每回犁两丈。他又指了指本子上的三个黄点,和我账上的点,一个数!
刘会计蹲在垄沟边,用尺子量了量:犁深八寸,垄距一尺三,和柳树屯记的翻地要求分毫不差。他抬头时,眼镜片上沾了泥,大山兄弟这账,比我用钢笔写的还准!
张大山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我早说过,咱庄稼把式的账,在地里长着呢!
散场时,李家洼支书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小杨啊,这对账会好是好,可要是记事人病了、走了,咋办?他用烟杆敲了敲墙上的连心券我那屯老周头前儿摔了腿,他儿子代记,结果把写成十五亩
杨靖一拍脑门:支书您提醒得是!他拽过王念慈手里的蜡板,王同志,新一批券背面加行小字:代记须双印,公议方为凭——代签的按两枚手印,还得本屯三个人签字作证!
王念慈蘸了红墨水在蜡板上刻:那要是代记的也不识字?
找识字的念给他听,再按手印。杨靖指着张大山的牛粪账实在不行,学大山叔——用泥点子、粪蛋子,只要能对上地里的活,啥记号都行!
第三日晌午,最后一笔疑账卡了壳。
平安屯老赵头拍着胸脯:我帮柳树屯修了三回鸡窝!柳树屯记事人直摇头:我就记了一回!
杨靖没说话,翻出压在箱底的《春雪共守录》——那是去冬大雪时,十屯互相帮衬的记录本,王念慈用毛笔写的小楷。
他翻到腊月廿三那页,指给众人看:那日雪下得尺把厚,老赵头给柳树屯送了两捆柴,顺道修了鸡窝。
王同志记了这事,可连心券没来得及发。
错在平安屯!杨靖提高嗓门,三笔工照记,但这三张券由平安屯自付——咱们联盟,不能让帮忙的人吃哑巴亏!
张大山突然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纸角还沾着饭粒:我那日也在场...我看着老赵头修了三回。他挠了挠头,我不识字,就让我家二丫头画了三只鸡,在纸条上。
纸条展开,歪歪扭扭画着三只圆脑袋尖嘴巴的鸡,下边按了三个红指印。
柳树屯记事人凑近看了看,一拍大腿:这是我家二妮的画!
她前儿还说,有个白胡子爷爷帮她修鸡窝,修完还给她块糖!
散会时,夕阳把晒谷场染成金红色。
杨靖蹲在墙根儿,把那张鸡窝争议条贴进《脚印·第四辑》——这是他专门收存联盟里那些说不清楚的事的本子,每一页都夹着草叶、布片,甚至半块玉米芯。
他在纸条旁写:信非不疑,而在可查。
王念慈端着碗热粥过来,粥里飘着枸杞:李家洼支书托人捎话——他要把互助录的牛皮志,正式改名叫联盟初稿她指了指远处,你看,老周家的公示板亮着灯呢,他儿子正拿炭笔往上写明日犁地安排。
杨靖接过粥碗,热气糊得眼镜一片白。
他抹了把镜片,看见远处那盏灯像颗小星星,映着墙上歪歪扭扭的字:平安屯杨靖,明日借犁耙;柳树屯王二牛,送豆种五升。
系统提示在脑海里地一响,他没看——这些天他早摸透了,系统总爱跟在他后边儿。
他盯着那盏灯,听着远处传来的牛铃声,忽然想起前儿张大山说的话:联盟联盟,不就是十双手握成一个拳头?
夜越来越深,房檐的雪水还在滴答。
杨靖把《脚印》本子收进木箱,抬头时看见窗台上结了层薄霜,霜花里隐约有片叶子的形状——像极了春苗。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离平安屯三十里的柳树屯,老周家的菜窖里,有颗裹着黑泥的种子正顶开冻土。
它的芽尖儿上沾着半片连心券,风一吹,券角轻轻颤动,像是在跟春风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