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质的靠背传来柔软的触感。我靠在沙发上，呆呆的看着玻璃窗外被阳光照亮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在地下呆得太久，我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但我有些分不清楚，是那片荧绿色的世界让我感觉梦幻，还是这和二十多年经历过的平常一样的阳光让我感觉虚假？
我感觉很累。
明明在柔软的大床上沉睡了十多个小时，直到刚刚才醒过来，但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感。
那感觉很倦怠。我试着想要再睡一觉，但没有依靠的精神像在波浪里浮沉，我总会在短暂的意识断线后突然清醒，颤抖在泛起来的碎片一样的记忆之中。
背上的伤口传来麻痒的感觉。
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垂下的眼皮似乎也被浓郁的灯光照射着。
当当当。
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没等我开口做出应答，外面的人便自顾自把房门推开了。
我转头看过去。进来的是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和这身打扮不想配的，是她手上端着的一个托盘，盘子里盛着一碗米饭，和两盘清淡的小菜。
“半个小时之后我会过来回收餐具，请趁热。”把托盘整个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之后，这个女人丢下这样一句话，再次消失在了门扉后面。
我默默的看了那扇掩上的门几分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几分钟里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那些饭菜的面前，小口小口的扒拉着米饭。
这是我在这里吃的第三餐。
老实说，味道还不错。
把那些东西都吃干净以后，我钻进独立的卫生间里刷牙。我其实并不是个多么爱干净的男人，一天刷一次牙才是我的习惯。
但这个房间里，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以至于我不得不多找些事情来消磨时间。
一旦闲下来开始发呆，我总会陷入莫名的惶恐之中。
我埋着头进卫生间，埋着头刷牙，埋着头从里面离开。我害怕看镜子。刚到这里的那个夜晚，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家伙……
出来的时候，桌子上的餐具已经被收走了。不过空气里还留了一点冷掉的饭菜的味道，不是很好闻，也不是很抗拒，带着一点淡薄的让人安心的生活感。
生活感……
从脑海里析出来的这三个字莫名的让我感到烦躁。我开始抗拒这种味道，几步走到了床边，打开锁起来的窗门，想让外来的风穿过防盗网，把这股子味道彻底驱散。
然而没有风来，只有比隔着玻璃时更炽热一些的阳光照在我的手上，连带着听起来更聒噪的蝉鸣。
我才突然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节。
我趴在防盗网上，看着那一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呼吸着流淌进来的那带着炽热感觉的空气，莫名有一种突然活过来了的感觉。
我感觉到了真实。
感觉到了存在。
这种夏天的燥热感比空调营造出来的室内环境更让我觉得舒适。在这之前，我恐怕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绝不会想到会有那样的经历发生在自己身上。
有些画面在脑海里翻了起来。我忍不住把手指头抠进了防盗网的网格里，努力的把那些画面压下去。
可刚才还觉得舒爽的燥热气息现在却成了阻碍。莫名的心浮气躁反抗着我的努力，那些画面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感觉整个身体都燥热了起来。
我想弄点儿什么冷却一下。
于是我松开抠着防盗网的手指头，快步跑进卫生间，拧开洗手台的手龙头，捧起清凉的水泼在脸上。
这一下很见效。
燥热感一下子就消减了下去。
但我感觉到了视线。
从斜上方传来的视线。
我的动作不由得僵硬了。那种被什么注视如芒在背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恐惧爬上了我的背脊，逃跑的冲动在心口鼓动着。但另一种情绪在这个时候滋长起来。
那似乎是愤怒。
从心底里生长出来的愤怒，也是从这视线里爬出来的愤怒。
我慢慢的抬起了头。
睫毛上还沾着水珠，我的视野有些迷蒙。这样的状况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我也曾这样看过这个世界……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我躬着背，抬着头，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
我蜷缩着，垂着头，裹着一身泥泞和伤痛。
分明是差不多的姿态，但就是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从视野里流露出来。
我知道那份反差感从何而来。
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愤怒。
那不是对其他任何人的愤怒，不是对遭遇过的任何事情的愤怒，而是单纯的，只针对于我自己，只针对于我此时此刻的行为的愤怒。
我做了什么让自己愤怒的事情吗？
我什么都没做，所以自己才会对这样的我感觉到愤怒。
是的。
我什么也没有做。
从危险的境地里脱离，得到一时半刻的喘息之机。这样的时间是多么的宝贵，这样的机会是多么的难得……
我分明知道，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有试着去整合我所得到的那些信息，没有整理归纳我可能会用得上的那些经验教训，也没有积极接触周围，去探知可能用得上的信息……
反而沉溺在这份平和里……
那些在危险中下定的决心，那些在黑暗里对自己言之凿凿立下的誓言，我以为会坚固得像一道城墙。可在这份平和面前，它们却成了冰雪，被夏日的阳光侵蚀得摇摇欲坠。
所以我愤怒。
但我逃避了这份愤怒。转开眼睛，放空脑子，不去想不去回忆，甚至不敢睡不敢做梦……
很累。
真的很累。
濒死的体验很难受。
维持呼吸很累，保持平衡很累，挪动脚步很累。在死亡面前挣扎，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很累。
那时候我没有选择放弃，我咬着牙坚持。可现在呢？
水珠从我的脸颊上滑落，哗哗的水声重新回到我的耳朵里，镜子里昏暗的景色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躬着身子抬起脑袋的自己。
我低下头，捧起水，用力的搓了一把脸。
然后我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和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收拾一下，阿爷要见你。”